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夜半時分, 一輪彎月挂在樹梢,随着輕風晃動。
空蕩蕩的東廂房猶如戰後沙場,寂靜無聲, 只餘下可聞不可見的硝煙味。
亦泠來回踱着步, 走來走去, 卻始終揮不去腦海裏那些聲音——
“那為何不能有我?”
“當然不能有你!全天下男人死光了都不會有你!”
這話說出來時只覺得痛快, 可如今回想,簡直是把自己推進了絕境。
這不是相當于把謝衡之的自尊和臉面踩在了腳下還啐了兩口嗎?
想起謝衡之聽見她這句話的眼神,亦泠是真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盡管他最終只是拂袖而去,連原因都沒有追問。
可他當時的臉色,是亦泠從未見過的黑沉。
心裏煩惱不堪,亦泠忍不住走到窗邊, 輕輕推開支摘窗一縫, 朝寝居望去。
謝衡之似乎也還沒睡。
寧靜如深潭的院子裏,他的身影落在窗前, 久久不動。
他在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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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亦泠浮想聯翩時, 他的身影突然動了動,似乎也朝這邊看了過來。
亦泠打了個寒噤,立刻關上了窗。
随即又慌忙地坐到床上去,連羅帷都一把拉了下來。
待心跳平複些許,亦泠再看着眼前飄飄蕩蕩的羅帷, 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謝衡之連一句話都沒說呢,她就自己把自己吓成這樣。
若是他當真有什麽打算,豈不是都不用動動手指頭。
思及此,亦泠自嘲地笑了笑。
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 她現在百般忐忑又有什麽用?
當時的情況,她如果不這樣做, 難道就有更好的辦法嗎?顯然沒有。
走到這一步田地既是注定的事情,她只能聽天由命。
至于明天要怎麽辦,就等見到明天的太陽再思考吧。
亦泠擡頭望着承塵,閉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随即熄滅了所有燭火,在一片寂靜中躺上了床。
-
許是因為這一個多月都不曾睡過一個好覺,亦泠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一整夜,誰知閉上眼睛後,沒一會兒便失去了意識,連夢都沒做一個。
再睜開眼時,天光已經大亮。
婢女們忙碌的低語聲混雜在春日的鳥鳴中,和往常的每一個清晨并無區別。
不一會兒,曹嬷嬷也端着一盆清水走了進來。
見亦泠已經坐起了身,很是詫異:“夫人這麽早就醒了?”
亦泠沒說話,只是掀開羅帷下了床。
明晃晃的日光透過窗棂灑在屋子裏,将磚面也照得和煦。
一切如常,似乎并沒有亦泠預想中的暴風疾雨。
甚至連鑽進來的微風都是暖的,好像在安撫亦泠的不安。
她又往窗外看了眼,還沒開口,曹嬷嬷就說道:“大人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
亦泠眨了眨眼,才恍然回神。
這不是什麽事情都沒有嗎!
她果然還是多慮了,大權獨攬的謝衡之哪有那麽多心思耗在這些情情愛愛上面。
說不定他前幾日的行為也只是打發漫漫歸程的無趣罷了。
待今日進了宮,他又該回到一日萬機的日子,或許連昨夜發生了什麽都忘了。
這般想着,亦泠連壓在心裏的t最後一絲沉郁都消散了。
仔細地梳洗後,又專程換上了新做的春衫。
曹嬷嬷也如常地伺候着她,動作有條不紊。
唯獨到了用早膳的時候,看着空蕩蕩的桌面,她才一拍腦門兒,懊惱地說:“後廚不知道夫人睡在東廂房,想必已經送去寝居那邊了。”
說着便要出去:“老奴這就去叫人送過來。”
“不必折騰了。”
亦泠擺擺手,“我過去就是。”
她總不能在這東廂房躲一輩子。
到了寝居,曹嬷嬷推開門,亦泠看見桌上已經擺好了早膳。
不過怎麽擺了兩副碗筷?
亦泠頓住腳步,張望四周一番。
屋子裏确實沒有謝衡之的身影,想必是他沒來得及吃點東西便走了。
思及此,亦泠便自個兒坐了下來。
乳飲和甜點是她的口味,對面擺着的清粥小菜顯然是為謝衡之準備的。
可是他已經走了,若是沒人吃,豈不是浪費了?
于是亦泠決定雨露均沾,伸手去拿對面那碗盛好的粥。
誰知剛端起來,身後便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亦泠似是預料到了什麽,慢騰騰地回過頭,果然和謝衡之撞了個四目相對。
思緒凝滞了那麽瞬息,亦泠立刻扭頭去看曹嬷嬷——
你不是說他已經出去了嗎?
曹嬷嬷則是瞪着一雙無辜的眼睛——
我不知道啊!
在主仆二人來回遞眼神的時候,謝衡之已經跨了進來。
什麽都沒說,徑直在亦泠對面坐了下來。
然後目光落在了亦泠手裏的那碗清粥上。
亦泠:“……”
她默默把碗放了回去,然後垂下眼睛,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耳邊頓時只剩湯匙刮蹭碗壁的聲音。
亦泠一直埋頭吃飯,對面的人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曹嬷嬷站在一旁看了許久,差點以為這兩人互相看不見對方。
直到他們的筷子在夾向同一塊兒糕點的時候碰到了一起——
對,快說說話,吵兩句也好啊!
曹嬷嬷眼睛都快黏在那兩雙筷子上了。
可是緊接着,就見亦泠默不作聲地放下了筷子,端起乳飲喝了起來。
曹嬷嬷:“……”
不過亦泠倒是趁着這個機會偷偷觑了謝衡之一眼。
他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情緒,吃東西的動作也慢條斯理,就連此時的沉默似乎也是合理的。
唯獨眼下那點隐隐的青黑……
亦泠一時有些記不清,他昨天可有這樣的疲态?還是前幾日在舟車勞頓中便已經……
正出神地想着,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輕響。
亦泠倏然擡眼,見謝衡之擱下了碗,起身就走。
亦泠還沒回過神,他已經踏出了寝居,只留下一股涼飕飕的風。
片刻後,亦泠看了眼他那沒吃兩口的粥,又轉頭去看曹嬷嬷。
曹嬷嬷痛苦地閉上了眼。
-
暮色四合,餘晖灑在宮殿的黃色琉璃瓦上,流光溢彩,再不似冬日間陰寒。
太子從太一宮裏出來,見謝衡之站在檐下等他,長身玉立,神色疏淡,似是在出神。
“瑾玄?”
謝衡之聞聲回頭,向太子躬身行禮。
太子笑了笑,問道:“我還以為你已經先回去了,竟還在等我。”
“不急這一會兒。”
謝衡之後太子一步下了階梯,問道,“聖上已經歇下了?”
“嗯,父皇近日的精神都不大好。”
他側過頭,說道,“不過這回祭祀帶回的虎石讓他很是開心。”
“那就好。”
兩人許久未見,一個去了松遠縣解決瘟疫,另一個人則是離京祈福。
都是為了同一件事,今日太子也回京交差了,自然有許多事情要交流。
一路說着,不知不覺到了去往東宮的路口。
謝衡之交代了個大概,轉頭見太子似乎要和他一起出宮,便問道:“殿下不回東宮?”
太子“嗯”了聲,“今日去別院。”
謝衡之瞥他一眼,不用追問也能猜到個大概——
太子妃娘娘恐怕又沒給太子好臉色,去別院住着,至少兩人都眼不見心不煩。
所以啊,這世間的夫妻,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普通平民,都各有各的不順。
“娘娘畢竟是太子妃,殿下這樣日日避着,恐怕也不妥。”
聽見謝衡之突然的勸慰,太子愣了愣,才輕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是舒方看別院的花開得好,特意去小住兩日。”
謝衡之:“……”
看他神色微暗,太子又道:“你呢?若是不急着回府,便随我一同去別院賞花喝酒吧。”
聞言,謝衡之抿唇不語,只看着前路。
天都快黑了,路都看不清,還賞花。
“改日吧,今日臣家裏有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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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謝府有貴客這件事,亦泠絲毫不知。
清晨謝衡之前腳進了宮,她後腳就離開了謝府。
原本外出了一個多月,是該留在家裏好生歇息。
可昨天和謝衡之鬧了這麽一通,明眼人都能看出亦泠情緒低落,于是錦葵便勸她出去散散心。
這樣好的天氣,光是湖中泛舟就耗費了半日時光。
而後再去聽曲吃茶,東市閑逛,一眨眼天色就暗了。
回府的路上,亦泠靠着馬車裏,不由得又犯起了愁。
雖說看樣子謝衡之不會把她怎麽樣,但終歸算是撕破了臉。
想起他今日那張冷冰冰的臉色,亦泠心頭還是沉甸甸的。
待馬車停靠在了謝府門口,亦泠更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無波無瀾,才探身下車。
誰知她雙腳剛剛落地,就看見了同樣從馬車裏下來的謝衡之。
亦泠:“……”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四周好似起了涼飕飕的風。
特別是當謝衡之看見錦葵手裏的大包小包時,眼神似乎又冷了些。
事已至此……
亦泠嘆了口氣,理了理衣襟,打算當作沒看見他,徑直進府去。
誰知她剛邁了兩步,謝衡之突然朝她走來。
亦泠直覺不妙,連忙後退了一步。
見她這模樣,謝衡之嘴角勾起了一抹譏笑,卻伸出手來,牽住了亦泠。
亦泠瞪大了眼,不明白他這是何意,只下意識想抽出自己的手。
結果謝衡之力道很大,根本不容她掙紮。
“你……”
剛說出一個字,亦泠突然聽見了府內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立刻扭頭看過去,只見一位陌生卻端莊秀麗的中年婦人匆匆走了出來。
亦泠确定自己沒見過這個婦人,可不知為何,看着她的容貌,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還沒等她想明白,那婦人便已經跨出了門檻,淚眼汪汪地看着她,說道:“泠兒!娘可盼着你了。”
娘?
娘??!!
“砰”一聲,亦泠清晰地聽見自己腦子裏的雷鳴轟炸,四肢都失去了知覺。
是、是商夫人嗎?
是她現在的“親娘”嗎?!
亦泠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婦人,嘴半張着,剛剛站到地面上的雙腿也僵住不動,唯有瞳孔劇震。
直到曹嬷嬷跟了出來,殷切地說:“咱們小姐見到夫人真是高興壞了!”
亦泠仿佛石化了一般,對上商夫人激動的目光,哪兒有心思想什麽謝衡之,耳邊嗡嗡作響,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商、商夫人會怎麽出現在上京,怎麽會出現在她面前。
“泠兒,你瘦了。”
看見亦泠愣怔的模樣,商夫人倒也不意外,帶着哭腔說道,“你不認識娘了嗎?”
她這句話如同一記驚雷,終于震醒了亦泠,連忙張口道:“……娘,您、您怎麽來了?”
商夫人擦擦眼角的淚,想上前握住女兒的手。
可是見她震驚又無措的模樣,心知她或許還沒原諒自己,便說道:“是大人讓我來的,她說你想家了,便讓我來上京做客,陪伴你一段時間。”
謝衡之……
亦泠這才如夢初醒,驚覺謝衡之還站在她身旁。
原來他來牽她是為了在商夫人面前做戲。
她轉頭看向謝衡之,無措與震驚在眼裏飛速劃過。
但頃刻間,她還是裝出了一副感激的模樣。
可是情緒來得太勉強,她想“道謝”,卻根本張不開口。
好在謝衡之并未等着她開口表達謝意。
“你們母女二人好生說說體己話去吧。”
他那冷冰冰的眼睛不知何時浮出了溫柔笑意,說完又看向商夫人,“岳母遠道而來,快些進去歇着吧。”
說罷,便将亦泠的手遞向了商夫人。
與此同時,曹嬷嬷也上前從另一旁攙扶住亦泠,說道:“外頭風大,您趕緊進去吧,夫人也剛剛才到呢!”
亦泠僵硬地點點頭,邁步前,還是側頭看了一眼謝衡之。
“多、多謝大人。”
謝衡之盯着她的眼睛,并未說話,陪着她們一同進了府。
待跨過了垂花門,他才摸了摸自t己的掌心。
全是她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