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冰雪嚴寒的冬夜裏, 戌時還未過,上京城裏便已經家家關門閉戶,唯剩寒風呼嘯。
皇宮通往外使驿館的路上更是荒無人煙, 黑漆漆一片, 連路上是否有坑都看不見。
亦泠等在這種地方, 聽到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毛骨悚然, 腦子裏浮想聯翩。
唯一的好處便是此時此地足夠隐秘,不容易讓旁人瞧見她在做什麽。
許久,巷子盡頭終于傳來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音,曹嬷嬷也在馬車外低聲說道:“夫人,他來了。”
亦泠立刻握緊了掌心裏的碎玉,躬身下車。
可這裏實在太黑, 她沒讓人提了燈來, 自己心裏又緊張,一不注意踩滑了馬凳, 整個人差點摔下去。
“夫人, 您小心點。”還好曹嬷嬷力氣大,一把扶住了她,“沒摔着吧?”
亦泠搖搖頭,稱自己沒事,小心翼翼走到了一旁。
等那頭馬車逐漸靠近, 曹嬷嬷便安排了小厮去攔住。
今日綏桐殿突發變故,所有随行者的臉色都黑得駭人。
偏偏這時有人突然冒出來攔路,又是深更半夜的,他們立刻全都亮出了家夥作戒備狀。
亦泠隔得遠, 只能看着那小厮被胡拔人的刀劍吓得退了幾步,然後戰戰兢兢說了句什麽。
接着, 馬車裏出來一個男子,兇狠地問小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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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沒想到胡拔人在上京都這麽草木皆兵,定了定神,上前說道:“是我!”
那男子立刻轉頭看了過來。
前方開道的胡拔人雖然提了燈,但光亮依然有限,亦泠只能将那男子的面容看個大概。
濃眉大眼是不假,可若這就是胡拔第一美男子了,說明胡拔當真是沒什麽美男。
不過現在也不是評判胡拔人審美的時候,亦泠挺胸上前,揚聲說道:“你過來吧,我有話與你說。”
見那男子還愣着,曹嬷嬷也湊上來問道:“怎麽,呼延祈,你這就不認識我家小姐了?”
她剛說完,馬車裏就走出另一個男子,看那衣着氣度顯然才是真正的胡拔王子。
“誰在叫我?”
曹嬷嬷:“?”
扭頭去看亦泠,只見她讪讪說道:“天太黑,沒看清。”
這一句話的功夫,呼延祈已然看見了亦泠。
等她轉過頭,兩人目光一對上,呼延祈那格外深邃的眼睛裏翻湧着萬千情緒,連下巴都在顫抖。
亦泠知道他已經認出自己,給曹嬷嬷遞了個眼色便走向無人處。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呼延祈幾乎是朝她沖過來的。
那股來自男性的沖擊感太強,亦泠在他即将伸手抱住自己的時候猛退至牆角,厲聲道:“別碰我!”
呼延祈的雙手僵在即将觸碰到亦泠的那一瞬。
她的抗拒太明顯,聲音還帶着幾分敵意,呼延祈怎會感覺不出來。
就連她的眼睛也不再是從前那般含情脈脈模樣,反而像在看一個仇人。
“亦泠……”呼延祈不明白久別重逢之時,她為何是這般模樣,“你怎麽了?”
亦泠根本沒打算跟他解釋什麽,開門見山道:“我今日來見你,只是想告訴你,我絕不會跟你去胡拔!”
寒風凜冽的夜裏,亦泠這句話很快飄散在風裏。
呼延祈許久才回過神,垂下了手,仔細端詳着面前的女人。
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臉龐,但眼裏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決絕。
他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了。
“……為何?”
這還用問嗎?
亦泠冷笑道:“我随你去胡拔做什麽?給你做妾嗎?”
原來她都知道了。
但呼延祈也從未想過要瞞她,“你介意這個?你知道我心裏只有你,其他女人不過是迫于形勢不得不娶。若非如此,我如何有能力來娶你?!現在我能保護你了,你也能和我在一起了,如此兩全其美何必在意其他?”
兩全其美不是這麽用的你這文盲!
亦泠聽到他如此無恥的想法,再回想起商氏那首絕筆詩,氣得腦袋瓜嗡嗡響。
“你如此行事之前可曾問過我是否願意?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倒是風風光光娶了個女人回去,那我呢?我不僅要背負全天下的罵名,還要被家族所不齒,最後随你背井離鄉去胡拔那種蠻夷之地還只是做妾?虧你想得出來!”
在呼延祈心裏,商亦泠溫柔可人,絕不會說出這種蠻橫的話,更不會貶低胡拔為蠻夷之地。
這些日子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呼延祈目光冷了下來,失望地打量着亦泠。
“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親口說過只t要能和我在一起你什麽都願意,如今你卻嫌棄胡拔?”
“你少來!”
亦泠昂頭盯着他,臉頰因激動爬上了緋紅,“我嫌棄的從來不是胡拔,而是你這個忘情負義的人!”
“我忘情負義?”呼延祈怒極反笑,“我若忘情負義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來娶你?商亦泠,忘情負義的究竟是誰!”
他垂眸,緊緊盯着亦泠,“當初你承諾一定會等我回來娶你,即便知道你嫁人了,我也從未放棄。可我一進了這上京,卻處處聽聞你和你那夫君情投意合恩愛缱绻。商亦泠,你莫不是早就移情別戀了,如今卻要指責我忘情負義!”
呼延祈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傳達的意思太多,亦泠根本不知要從何回應。
愣神片刻後,在他憤怒的眼神中亦泠又倏然清醒。
她今日不是來同他理論的,她只需要達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亦泠拔高聲量決然說道:“不論你怎麽想,總之你記住,如果你強行将我帶去胡拔,我一定跟你魚死網破,讓你在胡拔也不得安寧身敗名裂!”
随着最後一個字的落下,她忽然揚手,将掌心裏的東西用力摔了出去。
黑燈瞎火的牆下,只能聽見一聲清脆的響聲。
呼延祈循聲側頭看過去,地上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但他知道亦泠扔了什麽東西。
再擡起頭時,亦泠被他的眼神吓得後退兩步,背脊抵到了牆面上。
胡拔人天生就輪廓粗犷,當呼延祈的眉眼盛滿怒意時,額上佩戴的狼牙飾品也像活了過來,整張臉獸性勃發。
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自己,亦泠退無可退,後背細汗涔涔,雙拳也緊攥着衣袖,盡量不讓自己的顫抖太明顯。
還是沖動了,她不該扔了那枚碎掉的玉佩的。
若是激怒了呼延祈,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不知會……
忽然,一只手從背後扣住了呼延祈的肩膀。
是利春。
亦泠的心突然砰砰狂跳起來,朝後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看見了謝衡之。
濃稠夜色中,他的身影并不清晰,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她。
迎上他的目光,亦泠連背脊都繃得僵硬,腦子裏只剩下一個想法——
他該不會以為她是大晚上來和呼延祈幽會的吧?!
呼延祈也沒想到謝衡之會突然出現,神情同他的肢體一起僵在寒風裏,望着謝衡之一動不動,只有胸膛依然劇烈起伏着。
就在這時,呼延祈被亦泠一把推開。
突如其來的沖擊讓他趔趄了一步,待站穩之後,只見亦泠已經飛速蹿到了謝衡之身邊,并緊緊抓着他的臂膀,着急忙慌地解釋:“你別多想啊,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側頭看了亦泠一眼,冷峻的面容看不出明顯的情緒,随即朝利春擡擡下巴。
“送夫人回馬車去。”
利春立刻松開了對呼延祈的鉗制,轉身走向亦泠。
亦泠卻沒有放開謝衡之的衣袖,雙眼緊盯着他,并不想就這麽走開。
可是謝衡之的語氣如此不容置喙,顯然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聽亦泠的解釋。
亦泠無法,只好跟着利春離開。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了眼謝衡之,才加快腳步朝馬車走去。
待亦泠進了馬車,身影徹底消失,呼延祈的目光才徐徐轉移到謝衡之身上。
比起亦泠方才說的那些決絕的話,他更無法接受親眼看見亦泠對謝衡之的緊張在意。
他不相信她對他許下的海誓山盟就這麽煙消雲散,更不相信她短短一年半載就轉投這個男人的懷抱。
加之今日他在綏桐殿被謝衡之擺了一道,還沒來得及和他對峙便被迫離開了皇宮。
眼下正面相迎,新仇舊恨一湧而現,呼延祈根本懶得僞裝眼裏的陰鸷,連聲音裏也袒露着憤恨。
“謝大人好膽量,今日當衆戲弄你們大梁的聖上,就不怕掉腦袋嗎?”
謝衡之沒急着回答,慢悠悠踱過來,才道:“這點風險都冒不起,還怎麽為人丈夫?”
“丈夫”這個稱呼如一根刺紮在呼延祈的耳裏,他下颌緊繃,湊到謝衡之面前,一字一句道:“你以為你們聖上那麽好糊弄?若他當真認定赤丘之事是我所為,恐怕今日我無法平安走出皇宮吧?”
謝衡之似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側頭一哂。
“不知呼延王子何來自信在此妄測聖意。”
說話的同時,謝衡之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他看也沒看一眼便一腳踢開,才看着呼延祈,接着說道,“這是你胡拔的聖上,還是我大梁的聖上?”
他的意思呼延祈十分清楚。
正因為清楚,聽到謝衡之攤開了說,他才更憤怒。
沒人比謝衡之更了解大梁的聖上,他敢這麽做,定是成竹在胸。
“你做這些圖什麽?就圖留下你那成婚不到一載的妻子嗎?!那你可知你妻子那些流傳的情詩都是寫給我的!你可知她并非自願嫁給你!”
原以為謝衡之聞言會惱羞成怒,不想他卻只是平靜地看着呼延祈。
“知道。”
知道?
知道還千方百計要留下亦泠?!
呼延祈的心境被他雲淡風輕的回答徹底擊潰,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與我海誓山盟,你不知道她為了我願意背棄家族,更不知道她與我在商家後山那兩年的時光無人可以替代!”
兩人的随從都站得遠,呼延祈說話也毫不避諱。
在這寂靜的夜裏,每個字都清清楚楚落在謝衡之耳裏。
他依然沉默地看着呼延祈,但眼神裏卻有了波瀾。
呼延祈見狀,終于有了站在上風的感覺。
他不再歇斯底裏,用輕緩又飽含挑釁的語氣說道:“噢,謝大人應當也不知道,她那雙只會寫詩的手曾為我下廚做羹湯,為我一針一線縫制新衣,為我挽發冠繡香囊。”
“我教她騎馬,帶着她在山林裏看花看雲。哦,對了,你見過她小臂的疤痕吧?她可曾告訴你,那是她與我私奔時受的傷。”
漆黑夜色裏,呼延祈清晰地看見謝衡之眼下的肌肉輕微跳動了一下。
擁有這些過往,呼延祈知道自己才是立于不敗之地的那個人。
“而你呢?”呼延祈勾唇,笑問,“你算個什麽東西?”
“我算什麽?”
謝衡之目光一轉,擡眼直視呼延祈,“我算她過了六禮拜了天地名正言順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