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
剛過了辰時, 天光還未大亮,林楓院裏也點着幾盞燈,婢女們早已在寝居外候着, 遠遠便能聞見爐子上煎的藥味兒。
亦泠難得比謝衡之還要早些蘇醒。
只是當她睜眼, 轉動眸子, 意識到自己竟睡在謝衡之懷裏時, 一時間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還在夢魇。
謝衡之的睡容向來斯文,亦泠只微微擡頭,他的臉便近在咫尺。
亦泠霎時一動不動,耳邊嗡嗡作響,連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謝衡之溫熱的氣息一遍遍拂過她的頭頂,亦泠确定了, 人也石化了。
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四肢才恢複了知覺,随機便嘗試着不動聲色地挪出謝衡之的懷抱。
誰知她剛動了一下, 謝衡之便有蘇醒的前兆。
亦泠立刻閉緊了雙眼, 連氣兒都不敢出。
裝睡于亦泠而言向來是一種煎熬,偏偏今日謝衡之下床洗漱更衣的功夫好像格外磨蹭。
沒發出丁點兒聲響,卻能時時刻刻感受到他的存在。
好不容易熬到他要出去了,亦泠總算松了口氣。
誰知謝衡之走了兩步,又突然回頭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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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脫口便道:“沒醒。”
“……”
屋子裏的空氣就這麽凝滞住。
有那麽一瞬, 亦泠心想自己怎麽不死在湖裏算了。
謝衡之沒再出聲兒,但又好像輕笑了聲。
總之,經歷了這麽一遭,亦泠着實沒了睡意。等謝衡之出去後, 她就隔着簾帳看着窗棂透進來的光影,一副厭倦了這個世間的模樣, 連眸子都懶得動一下。
-
謝衡之踏出寝居時,恰逢謝老夫人帶着謝萱來看望亦泠。
“娘?怎麽這麽早過來了。”
謝老夫人也有些詫異。
昨日兒媳婦落水昏迷是不假,但無人敢告訴這個老太太是謝衡之下水救的人。
是以她以為亦泠既然醒了,謝衡之便必會如常進宮上朝。
卻沒想到他這個時辰還在府裏。
說話間,謝衡之伸手扶了謝老夫人一把。
摸到袖口衣料的瞬間,謝老夫人不答反問:“你今日不進宮嗎?”
謝衡之:“今日就留在府裏。”
“也好,想來你不在,亦泠心裏也不踏實。”
謝老夫人又道:“我去瞧瞧亦泠。”
說完便探身要朝裏去,謝衡之擡手将她一攔:“娘,她還在睡。”
謝老夫人立刻收回了腿:“那我便晚些再來看她。”
謝衡之本意是想亦t泠多歇息,奈何他的妻子仰慕者實在太多。
母子倆前腳剛走,新的探望者便來了。
曹嬷嬷得了消息,立刻輕手輕腳地走進寝居。
她的動作比往常還謹慎,一點兒腳步聲沒有,走到床榻前掀開簾帳,主仆倆猝然間四目相對。
見亦泠滿臉的生無可戀,她又順暢地放下簾帳,轉頭就走,一個字沒說。
亦泠:“?”
就是來确認她是否還活着的嗎?
“曹嬷嬷。”
亦泠叫住她,“可是有事?”
“噢,是這樣。”
曹嬷嬷回頭道,“太子妃娘娘來看望夫人了,不過老奴瞧夫人是不願意見人的,這便去回絕了娘娘。”
亦泠:“……”
太子妃娘娘也敢回絕?
她掀開被褥要起身下床,并罵道,“你還不姓謝,少學那些不要命的活法!”
-
“都怪我,全都怪我。”
沈舒方坐在亦泠床前的四開光繡墩上,絲絹掖着眼角,滿面凄然,“昨日我若不急着先去了湖心亭,就在營帳裏等着你,你也何至于遭這個罪。”
她今日可不是空着手來的,不僅掏空了東宮最好的補品,還把自己最信任的太醫帶來看診,親耳聽到他說亦泠已無大礙,這才放心。
即便如此,她看見亦泠蒼白的臉色,還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而亦泠呢,則是滿眼震駭地看着沈舒方,簡直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親耳聽到她本人一遍又一遍地說自己有錯。
片刻後,亦泠總算回了神,連忙道:“娘娘千萬別這麽說,事事若都能預料,這世間也不會有如此多的天災人禍了。”
“天災無法預料,可人禍……”
說到這裏,沈舒方想起歹人,咬牙切齒道,“這世間竟有如此歹毒之人,竟要置你于死地!”
誰說不是呢!
亦泠剛剛坐在床頭發呆的時候便在想這個事情。
昨夜她受驚過度,無法細究。今日醒來後,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能招惹什麽殺身之禍。
思來想去,只能是謝衡之的仇家——钰安公主。
那要索命就去索謝衡之的命啊,三番五次招惹她算什麽道理?!
思及此,亦泠恨恨地說道:“待給她定了罪,我定要她也嘗嘗一個女子泡在這冬日的湖水裏是什麽滋味!”
“女子?”
沈舒方詫異一下,随即便道,“那恐怕是不行他只能知道一個男子掉進水裏是什麽滋味。”
見亦泠不解,沈舒方“啧”了聲:“怎麽謝衡之連兇手是誰都不告訴你?”
亦泠:“他說他還在查……難不成兇手是個男的?”
“當然。”
沈舒方默了默,又往門外觑了眼,才低聲說道:“他定是怕你激動,寬你的心呢。昨日那兇手就在現場,謝衡之當場就把人帶走了。”
又說:“人就在你們府裏呢,我剛才來的時候還聽到動靜了。”
“什麽?”
亦泠頓時激動地坐直了,“是誰?!”
沈舒方:“……就是那亦尚書家的小公子。”
-
謝府內有一玲珑館,用作客居。但謝府鮮有客人,所以此處成了謝府最冷清的地方。
亦泠匆匆趕來時,還未踏進玲珑館便聽見了一下又一下沉悶的擊打聲和亦昀的鬼哭狼嚎。
她險些原地暈了過去,還是曹嬷嬷和婢女攙扶着,才堪堪行走。
結果到了館內,一看見眼前的場景,亦泠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
打一個亦昀,竟然動用了足足四個護衛。
其中兩名護衛将亦昀摁在長凳上,另有兩人交替着落下半尺長的板子,一下又一下不帶歇的。
謝衡之倒是悠閑,遠遠坐在檐下喝着茶水。若非院子裏亦昀正在哀嚎,單看謝衡之的模樣只覺得他在弄月吟風,觀山玩水。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我從未想過要她的命!”
亦昀鬼哭狼嚎地喊着,謝衡之也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麽,連眼睛都沒擡一下。
亦泠不是沒見過亦昀挨打,甚至可稱之為司空見慣。
但家裏人下手和謝衡之下手能一樣嗎?
真要他這麽打下去,亦昀不死也殘廢!
“快住手!”
聽到這聲喊叫,謝衡之的眉心忽然跳了跳。
回頭看見亦泠跌跌跄跄地過來,他那原本平靜無波的臉色總算有了變化,涼涼掃過後面的看門護衛和随行奴仆,沉聲道:“誰放夫人進來的?”
“你別為難他們,是我自己要進來的!”
亦泠完全沒在意旁的,拖着一副病弱的身子急匆匆去看亦昀,只見他面色慘白,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睖睜片刻,亦泠回頭沖謝衡之道:“你這是要打死他嗎?”
謝衡之自然沒想過要亦昀的命。
當時他趕到,亦昀竟在湖邊大聲喊亦泠的名字,仿佛試圖把她從水裏喊上來。
這麽一個腦子裏缺根筋的傻小子,他何必計較。
只是他頻頻不自量力上門招惹,總不能讓他一點苦頭不吃。
眼下這寒冬臘月的,聽着亦泠的話,謝衡之心頭又莫名冒了一股火氣。
他勾着唇,皮笑肉不笑。
“他險些害你丢了命,打死他又如何?”
亦泠已經從沈舒方口中得知了當時的情況,亦昀想來是脫不了幹系的。
可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她篤定亦昀根本不敢殺人。
即便他有這個膽子,也只會去找謝衡之拼命,而不是去害一個無關的女人。
“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對,一定有什麽誤會!”
亦泠從來就不懂謝衡之的想法,她只知道以這個男人的狠毒程度定會要了亦昀的命。
“他只是一個沒本事的纨绔,哪裏來的本事在你眼皮子底下殺人?!”
謝衡之看着眼前那奄奄一息卻還在拼命點頭的亦昀,低聲道:“我看他本事大得很。”
這便是定要亦昀死的意思了?
亦泠沖口而道:“若當真是他要害人性命,自當按律法處置,你憑什麽擅自取人性命!”
落了水的亦泠本就弱不禁風,蒼白的臉頰也因為激動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紅。
謝衡之轉頭看過來,別有意味地打量着她的臉。
“你倒是關心這尚書家的小公子。”
亦昀一聽這話,忽然有了一種不妙的感覺。
可亦泠只覺得人都快死了,謝衡之竟然還在這裏說着不痛不癢的話,真是冷血極了。
“這跟他是誰家的公子有什麽關系?!皇親國戚,販夫走卒,哪怕街頭乞兒庭中歌姬,哪一個不是人生人養一條性命?!縱使他蠢笨如豬又于社稷無益,但終究是一條命,憑什麽你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
話音落下,謝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着亦泠。
可是他眼裏卻沒有松動的意思,此時的沉默也讓亦泠揣摩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麽。
壞了。
該不會是激怒他了吧……
亦昀也是同樣的想法。
看着謝衡之的臉色,他只求這位好心的謝夫人不要再說了。
可是他擡手掙紮了半晌,根本沒有人搭理他,反倒是那夫妻倆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凝重——
“啪嗒”一聲。
謝衡之聞聲轉頭,就見亦昀腦袋耷在長凳上暈了過來。
緊接着,耳邊又響起亦泠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謝衡之皺了皺眉,剛回過頭,又見亦泠兩眼一翻。
暈過去的姿勢和板凳上那小子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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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倒不是完全裝暈。
她本就病弱,又受了極大的驚吓,體力早已支撐不住。
是以她閉眼倒地的那一瞬,意識本就有些模糊。後來在謝衡之不緊不慢地抱着她回林楓院的路上,亦泠不敢睜眼,久而久之竟真人事不省。
再醒來時,窗外又是漆黑一片。
接連的日夜颠倒,亦泠已經分不清時辰。
特別是她隔着簾帳看見謝衡之坐在窗邊榻上,面前案幾上擺着清粥小菜,伴有綽約燭光,讓亦泠越發不知此刻究竟是深夜還是黎明。
就這麽望着他的身影,亦泠的意識還未完全回籠。
屋子裏的氣氛太煦暖平和,一時間她甚至都沒想起自己為何暈倒。
直到謝衡之拿起湯匙盛湯,陶瓷碰撞出清脆細微的聲音,他沒回頭看床上的亦泠,卻徑直說道:“又睡了一天,不吃點東西?”
過了許久,謝衡之已經盛了半碗冬瓜湯,床上終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亦泠磨磨蹭蹭地走過來,坐到謝衡之對面,端起瓷碗小口小口喝湯,眼睛時不時偷瞄謝衡之。
他的神情又恢複如常,所有情緒都藏在眼底。
等了許久,亦泠都沒有等到他t提及亦昀的事情。
反而還極有耐心地替她夾菜盛粥,仿佛只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
直到亦泠碗裏的清粥快見底,他才開口道:“亦家小公子已送回府上去了。”
亦泠目光凝滞了片刻,動作卻沒停,湯匙輕輕攪動,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見狀如此,謝衡之又補充道:“沒死,最多半月下不來床。”
對亦昀來說,只挨打确實算謝衡之手下留情了。
但是将他這樣送回亦府,以她爹娘的性子,必定還有一等毒打等着他。
此外一年半載內,恐怕他也無法踏出房門半步了。
不管怎樣,能保住命就是好的。
因此亦泠沒再多說,直至填飽了肚子,終于擡起頭直視謝衡之。
“沒死就好。”她接過謝衡之遞來的絲絹,緩慢又緊張地擦着嘴,“畢竟我也沒真的出事。”
謝衡之“嗯”了一聲。
亦泠又說:“想來他也是因為我砍了他姐姐牌位一事才對我懷恨在心,此事上,我确實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謝衡之還是點頭。
他的反應太平靜,平靜到亦泠覺得他憋了一肚子壞水兒。
“你……當真放了亦昀?”
“說放了便是放了。”謝衡之瞥她一眼,“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亦府瞧瞧。”
亦泠哪兒敢再多說,起身便往床榻躲去。
走了幾步,她忽然想到什麽,回頭疑惑地看向謝衡之。
出事的地方是西山圍獵場,尋常人根本進不去。
亦昀也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設局,背後的主謀必定另有其人。
他難道想不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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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合歡殿。
此次亦泠遇刺之事并沒有聲張出去。
就連昨日在西山的衆人裏也只有太子與沈舒方知道實情,其他人得到的消息都只是亦泠意外落水。
但钰安公主是始作俑者,事發當時她就得到了第一手消息。
彼時,她正在合歡殿後的院子裏踱步,實在想不明白事情怎會發展成這般。
她明明吩咐了自己的人,不必真的要商亦泠的命,只是與亦昀演一出戲。
即便暴露了,她也可以強說為自己稚子心智,玩鬧一場,誰敢真的把她怎麽樣?
可那兩個侍衛怎會真的殺了謝府的侍衛,還差點讓商亦泠淹死在湖中。
钰安公主再刁蠻也知道商亦泠的身份,不僅是謝衡之的正妻,名震天下的大才女,還是聖上親封的诰命夫人。
如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死去的刺客又明擺着是她合歡殿的人,她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自事發後,钰安公主還未合過眼。
再想到自己之前還挾持綁架過商亦泠,她更是時時擔驚害怕,不知謝衡之會如何與她清算。
可等啊等,等到了今晚,謝府那邊依然沒有什麽動靜。
钰安公主不知不覺踱到了池邊。
垂眸看去,湖面上映着她的倒影。雖模糊不清,卻依稀可見珠翠華服的輪廓。
仿若九歲那年,父皇為她舉辦的生辰宴。
舉國歡慶,整個皇城張燈結彩,笙歌鼎沸。
她穿着華冠麗服,由聖上牽着接受所有人的恭賀,尊榮無與倫比。
那時的謝衡之還不知道在哪個窮鄉僻壤讨一碗稀粥呢。
是啊,她究竟有什麽可擔心的?
她可是堂堂公主!
钰安公主盯着自己的倒影,心中注入了莫大的底氣。
即便是要了商亦泠的命,謝衡之又能把她怎麽辦?
最多是去告上禦狀,難不成父皇還能她一個公主給人償命?
可就在這時,她看見湖面自個兒的倒影後似乎多了一層黑影。
還沒來得及回頭一探究竟,一股極大的力道突然往她後背一推。
“撲通”一聲,水中月影被砸了個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