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攬鳳院不在宮中, 獨獨坐落于上京西郊。
原是先帝養母孝賢皇太妃休養的別院,早在亦泠幼年時,就聽說過攬鳳院的蓮池是上京一大盛景。
酷暑之時, 那接天蓮葉幾乎鋪滿了整個池塘, 迎風而動, 纏纏綿綿, 連空氣裏都是荷花的香味兒。
可惜亦泠沒有機會見識到攬鳳院的蓮池,她出生時,孝賢皇太妃已經與世長辭。
這座別院閑置二十餘年後,被如今的太後要了去,作自己的行宮,并交由大皇子翻新重建。
整整修葺了三年, 終于在今年立夏之時落成。
至于其冬日蓮花開的奇景, 亦泠卻是聞所未聞。
那兩年她去了慶陽,幾乎與世隔絕, 上京的什麽稀奇事都傳不到她耳朵裏。
待馬車辘辘駛至攬鳳院, 亦泠在宮婢的引路下步入這座行宮,滿心都是好奇,想看看這冬日裏究竟怎麽開出蓮花。
可她越是往裏走,就越覺得不對勁。
這行宮雖雄偉壯麗,但依山而建, 造景并未多作雕刻,露天的園景,亦泠卻感覺似乎比別處暖和一些。
且四周似總有一股轟隆聲萦繞,她不動聲色地張望一番, 又分不清究竟從何而來。
引路的宮婢一眼就瞧出了亦泠的疑惑,笑着說道:“大皇子殿下知道太後娘娘喜歡蓮花, 每年夏末都要因花敗而傷神一陣子。”
“為表孝心,他便在修葺這攬鳳院的時候費了些心思,将池水全都引出,用鍋爐燒熱了再源源不斷地輸送至這池子裏,使得蓮池裏的水能在冬日裏也暖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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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是鍋爐閣裏發出的。”
話音落下的同時,兩人已經站到了蓮池前。
天凝地閉的時日裏,池邊白玉圍欄仿佛也封上了一層霜,光是看着就覺得寒氣逼人。
可池子裏确實一派生機,蓮葉茂密繁盛,将池水覆蓋得嚴嚴實實。
一朵朵蓮花開得歇斯底裏,仿佛伸手碰上一碰,熟透的花瓣就會脫落。
宮婢往東面一指:“鍋爐閣就隐匿在那頭,若是到了極寒的時候,還會加大火力。不僅蓮花會在花匠的伺候下盛開,整個攬鳳院都因着這池子溫暖如春。”
“冬日賞蓮,真是人間一大盛景啊。”
宮婢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仿佛自己也是這個園子的主人,引以為豪。
亦泠對蓮池的那股子好奇與興趣,卻随着宮婢的介紹悄然間變換成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
她也說不上究竟是為何,親眼看見了這一片在冬日裏盛開的蓮花,只覺詭谲怪異,令人不寒而栗。
大抵因為她終究是個俗人,覺得夏日觀蓮冬日賞雪才是自然正理,品不來颠乾倒坤的樂趣。
于是亦泠附和着宮婢奉承了幾句這奇景,就收回了目光,随着她繼續前行,不再多看那些蓮花一眼。
-
召見亦泠的由頭是賞蓮,所以便在池邊亭臺設宴。
火爐酒飲早已備好,穿着冬裝也袅娜娉婷的宮婢們忙前忙後,見亦泠來了,才紛紛停駐見禮。
亦泠端着姿态,只微微颔首示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這行宮的主人。
不過謝衡之名聲向來如此,宮婢們也不敢置喙他妻子,連忙去後頭請出太後。
來的路上亦泠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既然要仗着謝衡之的權勢拒絕了太後的多管閑事,那一開始便要做足了氣勢。
等待的間隙,亦泠便一直冷着臉,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模仿着謝衡之的嚣張。
一刻鐘後,太後終于在太監宮婢的前擁後簇中款款出現了。
在這邊陪着亦泠的宮婢們見狀都捏了一把汗。
她們都知道太後今日來意不善,而謝夫人又和她丈夫是如出一轍的狂妄,不知待會兒會不會引得太後勃然大怒,殃及她們這些池魚。
亦泠聽到通傳聲,确實也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下巴依然擡得老高,用鼻孔看人。
只是——
還沒見着太後的臉,光是瞥到那一襲華麗的宮裝,她就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得标标準準。
“臣婦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金安!”
衆宮婢:“……”
放心了。
等膝蓋開始隐隐作痛,亦泠才從自己的跪姿中回神。
這、這膝蓋怎麽不聽人使喚?!
一見着太後娘娘,它自個兒就跪了下來。
如今還怎麽模仿謝衡之那不可一世的氣質?
亦泠垂着頭,懊惱地直想捶碎自己的膝蓋。
不争氣啊不争氣!
偏偏太後也許久不開口。t
等了好半天,亦泠頭頂終于悠悠落下聲音。
“好孩子,起身吧,不必如此多禮。”
拜太子妃所賜,亦泠還沒見過太後娘娘便已經在心裏描繪出了一副尖酸刻薄的形象。
如今擡頭看到太後那高挺的鷹鈎鼻,和因年邁而格外凸出的顴骨上布着深刻的溝壑皺紋,亦泠倒也不覺得意外。
所謂相由心生,亦泠心知這太後定不是什麽好相處的性子了。
再回想起她剛剛故作和藹的聲音,那感覺就和看見這冬日的蓮花一樣違和。
“風沅,給謝夫人看座吧。”
太後溫和的聲音落下來,卻讓亦泠覺得渾身平白涼了些,“孤多年前便聽聞商家女兒才貌出衆,乃我大梁最出色的女子,無人能比。如今一看,确實所言不虛。”
亦泠佯裝乖巧地起身,趁機偷瞄了太後一眼。
不巧太後也正垂眼看着她,兩人目光一對上,亦泠的眸子裏立刻就露了餡兒。
忽然有些慶幸自個兒剛剛沒有虛張聲勢。
要和這樣的天潢貴胄做博弈,亦泠還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
“太後娘娘謬贊了。”
落座後,亦泠垂首斂目,恭敬大方。
但有的人看似端莊得體,實際上腦子裏已經開啓了天人大戰。
強硬的氣魄一開局就破了,如今要怎麽拒絕太後?
若是太後以身份壓制,她有膽子反抗嗎??
早知道就聽謝衡之的話,待在府裏不來了。
亦泠這邊驚惶失措,太後卻不慌不忙,正事兒一句沒提,反倒拉着亦泠話了好一會兒家常。
先是問她習不習慣上京的水土,又關心她家裏長輩身體可好。
接着還帶着她走到池邊看了好一會兒奇景,最後才拉着她的手,總算說到了主題。
“你是江州人,平日裏又醉心詩文,想來是沒有工夫應付家事的。”
“謝卿家中只有一個寡母和幼妹,身體上又各有不便,要你一人照應也是辛苦。”
太後頓了頓,觀察着亦泠的神色。
見她目光閃爍,像是沒明白她的意思,只好把話說明白。
“孤身邊有個能幹得力的丫頭,能識字也會伺候人。你若看得上眼,就帶回府去,平時給你打打下手,也能幫忙伺候伺候謝卿。”
說完這些,太後身後便走出了一名女子。
亦泠卻垂着腦袋,嘴角抿得緊緊的,眼珠子一個勁兒地轉。
太後心想,看來她是聽懂了,心裏急得跟什麽似的,卻又蹦不出兩個字兒。
名震天下的才女,也不過如此。
太後原本還準備了許多說辭以免被反将一軍,看來是她多慮了。
不過雖然穩操勝券,但遲遲等不到亦泠回應,太後還是有些不耐煩。
“孤知道你們新婚燕爾,不過身邊早晚是需要人幫忙的,你……”
話沒說完,太後見亦泠終于擡起頭,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又等了片刻,亦泠還是沒說話,嘴巴卻張了張,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
四目相對,半晌都等不到她的下文。
太後忍無可忍,卸下了慈祥的面具,皺眉道:“你有話就說。”
亦泠還是沒立刻開口,轉動着眼眸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四周,才擡手捂着嘴鼻,遮遮掩掩地說:“也不是臣婦不願,實在是……夫君他力不從心。”
太後沒太聽清楚:“什麽?”
“哎,夫君他平日日理萬機,似乎把精力都耗在國事上了。”
亦泠嘆了口氣,難掩窘色,“所以他每晚回家都很累,無力其他。”
“謝卿他為國操勞,确實是辛苦了。”
太後親熱地握住亦泠的手,順着她的話說道,“正是如此,才更該多一兩個得力的人去……”
說到一半,話音突止。
看着亦泠羞憤的眼神,她終于回過味兒來。
太後:“啊。”
亦泠又飛速掠了太後一眼,一個字都不願多說的樣子。
太後:“你們……”
亦泠:“我們每晚寫寫詩,作作賦,早早便歇息了……”
太後不說話了。
半晌,她朝亦泠遞去眼神:是孤想的那個意思嗎?
亦泠:“嗯……”
現場的沉默驚天動地。
兩人相對無言的畫面不知凝固了多久,太後猛然撤開自己的手,往回退了兩步,還險些沒站穩。
活了大半輩子,什麽風風雨雨沒見識過。
只是這話從謝衡之的妻子嘴裏說出來,只言片語就傳遞了太多的信息。
尴尬之餘,太後一時間也想不到要怎麽強人所難了。
她定了定神,勉強笑道:“那、那你便先回去照顧謝卿吧。”
亦泠松了口氣,立刻起身行禮。
“那臣婦先告退了。”
-
似是要下雪的前兆,今日的天格外陰沉。
剛至午時,厚重的雲層似要壓到頭頂上了,行人的腳步都比往常慢一些,謝衡之卻回來得特別早。
今日一大早太後來謝府傳旨,謝衡之很清楚這老太婆揣着什麽心思。
本想着讓亦泠躲在家裏,誰知她膽子這麽小。
若真不讓她去,她定在家裏走來走去,為自己拒絕太後而擔驚受怕個好幾天。
去也就罷了,她這種性子哪兒是太後的對手。
是以謝衡之在早朝間,腦海裏竟時不時浮現出亦泠慫慫地拒絕太後的模樣。
誰知一天過去了,連太後都回了皇宮,亦泠那邊卻沒任何動靜。
看來她今日應該沒受什麽委屈。
跨進了林楓苑,果然見一堆婢女在正廳裏圍着亦泠,不知在叽叽喳喳說着些什麽。
不僅沒受委屈,看着心情還挺不錯,甚至都沒注意到他回來了。
直到她輕咳了兩聲,錦葵扭頭瞧見他,像耗子見了貓似的笑意頓收,連忙帶着衆人行禮。
一時間,歡聲笑語的前廳就因謝衡之的出現變得鴉雀無聲。
就連亦泠看見謝衡之時,嘴角笑意也凝住,驚詫問道:“你怎麽回來了?”
這話說得,倒像是謝衡之的出現很掃她們興。
于是他掀袍坐到亦泠旁邊,開口道:“回來瞧瞧夫人給我領了幾個美妾。”
想得倒美。
亦泠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沫。
“下回吧,這次的女子們姿色一般。”
說完有一會兒都沒聽到謝衡之接話,亦泠轉過頭,卻見他正盯着自己打量。
“看我做什麽?”
“長進了。”
謝衡之目光落在她臉上,“這回沒裝暈?”
“……”
亦泠輕嗤了聲,“您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拒絕太後不過是三言兩語的事情,用得着裝暈嗎?我一開口便将太後堵得啞口無言。”
話說到這裏,她又有些心虛,連忙繞開話題:“不過那攬鳳院也太詭異了,這大冬天的竟開了蓮花,據說池子裏都是溫水,也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做到。”
她說了這麽多,謝衡之卻還是關注到了最前頭那句話。
“你是如何将太後堵得啞口無言的?”
亦泠心頭跳了跳,餘光去觑謝衡之。
果然見謝衡之緊緊地盯着她,目光幽深,似在等着什麽想要的答案。
四周的風似乎都停了。
氣氛不太妙。
他難道都知道了?
久久沒有回應,謝衡之垂眸掃了眼,見她手指正不安分地搓動衣袖,藏不住地緊張。
“啞巴了?說話。”
亦泠咽了咽口水,扯出一個讪讪的笑。
正想着如何糊弄謝衡之時,曹嬷嬷突然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朝謝衡之福身。
“大人,太後娘娘派人給您送了好些補品來!”
謝衡之:“什麽補品?”
曹嬷嬷一揚手,宮人們捧着賞賜魚貫而入。
不是鹿茸便是熊掌,大藥仙丹堆得如同不值錢的糖丸子,還有兩個小太監擡着一缸活蹦亂跳的石蛙,樣樣皆是補腎壯陽的名貴珍品。
謝衡之緩緩轉頭看向亦泠。
亦泠:“……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