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打擾倒是談不上, 只是……”
亦泠說到一半,忽然緊了一口氣,膽虛地瞄着謝衡之。
大白天的, 他整個人怎麽透着一股陰森森的氣息。
語氣裏還夾着一股陰陽怪氣的味兒, 不太對勁。
該不會又出了什麽大事吧?
“這才末時, 你怎麽就回來了?”
忐忑的不止亦泠, 一旁侍候的曹嬷嬷也同樣捏了把汗。
原本以為那亦小公子只是來賠禮道歉的,誰知他行事竟然如此輕浮。
還好亦泠先前叫了七八個護衛站在這裏,否則讓謝衡之撞見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亦小公子和他夫人在前廳交頭接耳,可就不好說了。
好在謝衡之似乎并未在意那落荒而逃的亦昀。
他個子比亦泠高出許多,垂眸瞥了她一眼,也沒說話, 負手徑直越過她身側, 往圈椅上一坐,端起亦泠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的熱茶, 慢悠悠地啜飲半杯, 才開口道:“我回我自己的家還需向誰禀報?”
說話可真不耐聽。
不過亦泠好歹是看出來沒什麽壞事發生,他純粹是閑的。
于是亦泠也懶得搭理他,悠悠背過身去,指着亦昀送來的一箱子寶物對曹嬷嬷說:“把這些都搬去我屋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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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知道亦昀到底揣着什麽鬼心思,但這些珠寶做不得假。
待用過晚膳, 她得仔細看看都有什麽好東西。
曹嬷嬷偷偷瞄了亦泠一眼,後背冒出陣陣冷汗。
她家夫人是一點兒沒把自個兒丈夫的臉色放心上啊,沒見一旁的下人們都快把頭埋進胸裏了嗎?
但她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麽,連忙應了, 指揮兩個小厮上來搬箱子。
不曾想,事情果然沒有曹嬷嬷想得那麽順利。
“放着。”
謝衡之輕飄飄兩個字兒落下, 剛擡起箱子的兩個小厮立刻松了手,“砰”一聲放下箱子退得老遠。
前廳裏足足站了十來個人,卻靜得落針可辨。
下人們個個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只有亦泠略不耐煩地扭頭問他:“又怎麽了?”
謝衡之沒應她,上半身斜倚進圈椅靠背,勻稱瘦長的三根手指端着茶杯,朝那箱子一點。
“打開給我看看。”
一聲令下,原本搬箱子的兩個小厮沒等亦泠發話便立刻躬身上前,将箱蓋揭開來。
堆得冒尖兒的翠羽明珠,映得整間前廳都流光溢彩。
謝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這些東西。
最後,他的目光徐徐移到了亦泠身上,輕聲道:“就這麽些東西,也能讓你如此開心?”
“你可別看不起這些東西,那亦小公子沒本事但有見識,普通俗物能入得了他的眼嗎?”
亦泠對他的措辭頗為不滿,翹着手腕指着那箱子寶物,看向謝衡之,“光是這些湖珠便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還有這些珠翠珍玩,哪一樣不是臻至稀品?還有這些團羅小扇——”
亦泠滔滔不絕的聲音随着謝衡之的擡眸戛然而止。
他嘴角挂起了笑,眼底卻如一潭冰泉,幽幽望着亦泠。
前廳本就不及寝居裏暖和,此時更是陣陣冷風倒灌,那股涼意直往心裏鑽。
亦泠站着沒再動,餘光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下人們不知什麽時候都縮着脖子扮起了鹌鹑。
整個前廳都被一股沉沉的氣息壓着,很明顯,這股沉壓的來源是謝衡之。
他緩緩轉動着手裏的杯子,語氣倒是雲淡風輕。
“本以為夫人向來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竟然對這等俗物如數家珍。”
說到一半,他手臂一垂,茶杯不輕不重擱到案幾上,“對別人的性情也一清二楚。”
謝衡之的語氣雖然不重,話裏話外卻有一股亦泠捉摸不透的意味兒。
“你和那小公子有什麽交情?”
亦泠心頭突然狂跳起來,耳邊嗡嗡作響,腳底仿佛有一盆火在燎烤。
他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哪有什麽交情,大人言重了。”
亦泠心虛不敢直面他,垂着眼睛讪讪解釋道,“這些都是亦小公子送來的,仔細地介紹了一番,不然我哪兒認得這些好東西呀?”
見謝衡之不說話,亦泠又繼續說道:“他年紀小,不懂事,前些時日沖撞了我,今日特意帶了這些東西上門賠禮,我自然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
說完,她為了轉移謝衡之的注意,特意問他,“人家送了這麽重的禮,想來大人也不會和他一般計較吧?”
倒是替他拿人手短了。
謝衡之沒回答,那只放下茶杯的手複又撐到腦側,偏着頭毫不遮掩地打量亦泠。
被他這探究的目光一掃,亦泠覺得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不自在。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亦泠眼珠子一轉,立刻殷切上前給謝衡之填了一杯茶。
“大人既回來了,就好生歇着,我便不打擾了。”
眼見着倒滿了杯子,亦泠放下茶壺轉身就想走。
腳剛邁出半步,一只溫熱的手掌箍住了她的手腕往回拽去。
謝衡之的力道并不算大,但亦泠毫無防備,又正值轉身之際,整個人一歪,就不偏不倚地……坐在了謝衡之一條腿上。
亦泠:“……”
好在冬日裏她穿得足夠厚,沒有直接的肌膚接觸。
但這也足夠讓亦泠氣血上湧,渾身繃緊。
“我——”
她剛要起身,謝衡之那只箍住她臂腕的手往下一沉,連同她不安分的腿也摁了下來。
于是她便只能這麽僵硬地坐在謝衡之腿上,呆若木雞地盯着他的臉。
而那些候在一旁的下人不管心中作何想,都十分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十來個人,硬是沒走出一絲聲響。
前廳頓時恢複了安靜,亦泠耳邊只剩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倒是謝衡之依然端端坐着,穩如泰山,直勾勾地看着亦泠的眼睛。
其實也只是瞬息間的對視,亦泠的心卻快跳出嗓子眼。
被謝衡之這麽擁坐着,毫無遮掩地被他端詳,總感覺他下一刻就能看透她所有謊言。
許久,謝衡之沒有要放她起身的意思。
比起亦泠的如坐針氈,他仿佛并不覺得兩人這般過分親昵的姿勢有何不妥,還伸手順了順亦泠垂在後背的發絲。
可他手上動作輕柔,說出來的話卻讓亦泠膽戰心驚。
“我發現每當提及到t亦家那位公子,你總是特別緊張。”
他果然發現了什麽。
亦泠努力定了定神,還沒想好怎麽解釋,又聽他問:“你就那麽在意那個小公子?”
耳鬓厮磨的距離,兩人溫熱的氣息交纏。
若是平常人家,這分明是情投意合的恩愛畫面。
可眼前的人是謝衡之,亦泠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後背一陣陣發涼。
偏偏謝衡之還不給她沉默的機會,拂着她長發的手掌往下挪動,摟住她的腰肢往自己身前一摁。
“說話。”
“夫君你放心!”
猛地貼近了謝衡之,亦泠直挺挺地縮着背,脫口便道,“雖然亦小公子他人長得好看,性子也比你有趣……”
她眨眨眼,認真地看着謝衡之,豎起三根手指:“但我絕沒有非分之想。”
謝衡之:“……”
他抿着唇,眼裏的凜意霎時間消失殆盡,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松開了鉗在亦泠腰間的手,他兀自起了身,轉身就朝外走去。
-
強裝着鎮定快步走回寝居,一進了門,亦泠就像脫了力一般,腳步虛浮地挪到榻邊坐着。
她脫掉披襖,半躺在榻上想歇口氣,忽覺自己貼身小襖已經被涔涔汗意打濕了一層。
眼見着就是隆冬了,若是受了涼,怕是會萎靡好一陣子,于是亦泠連忙讓曹嬷嬷和錦葵替她準備幹淨衣裳。
貼身伺候的人做起這些事很趁手,不一會兒,兩人就幫着亦泠把裏裏外外的衣衫都換了一遍。
曹嬷嬷拿着換下來的衣裳,理了理,露出一截兒小衣。
她翻開看了一眼,擰眉算了算日子,覺得不對想說點什麽,擡頭卻見亦泠一臉憂愁的模樣,最終還是沒開口,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好一會兒過去,亦泠緩過神來,靠着案幾長長地舒了口氣,擡手撐着額頭,依然愁容滿面。
今日幸得脫險,但也僅僅是僥幸。
若謝衡之這老狐貍哪一天留神回想起種種,定會發現她身上的各種破綻。
且不說別的,随便拿一首詩詞來考考她,都能戳穿她這個冒牌貨。
到時候可怎麽辦才好?
亦泠轉了個身,托腮望着窗外繼續發愁。
忽然間,隔着蒙蒙的窗棂,她看見謝衡之身邊的利春走了進來,和廊下的錦葵低聲說了一句話。
錦葵點頭應了,轉身打簾進來,朝亦泠說道:“夫人,太子殿下今日回京了。大人要去太子別院接風,夜裏會晚些回來,讓您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原來他今日提前出宮是為了這個。
亦泠心不在焉“哦”了聲,心想自己也并不在乎他去了哪兒。
屋子裏漸漸安靜下來,不再有響動,只剩腳旁一盆炭火燒得正旺。
亦泠整個人都被烘得暖洋洋的,心裏雖然裝滿了愁緒,上下眼皮卻也止不住打起架來。
一不小心,她便靠着案幾睡了過去。
但這個盹兒亦泠打得并不安穩,迷迷糊糊中,她總覺得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因此即便困到了極點,她還是掙紮着睜開了眼……
然後便看見沈舒方一臉沉哀地看着她。
恍惚間,亦泠懷疑謝衡之是不是真的要造反了,怎麽沈舒方這個太子妃每回來謝府都跟回自己家似的。
她懵懂地盯着沈舒方看了許久,才如夢初醒般慌忙起身。
“臣婦見過太子妃娘娘,娘娘您怎麽——”
沈舒方伸手扶住了她,低聲道:“說了多少次,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多禮。”
等亦泠站穩了,沈舒方又嘆了口氣,“本來不想這個時候來打擾你的,可我心裏着急,顧不得太多了。”
亦泠擡頭,眼裏也多了幾分緊張。
“發生何事了?”
其實也算不上什麽急迫的大事,但沈舒方是個急性子,聽到了消息就忙不疊來了謝府。
“今日我見太後召了幾個世家女子進宮,看樣子不像什麽好事,便讓人去打聽了一番。”
她坐到亦泠身旁,壓低了聲音說:“前兩年她就想往你們府裏塞女人,那時謝大人以自己尚未娶妻拒絕了。如今時過境遷,她便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雖然從未見過太後,但拜沈舒方所賜,亦泠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個陰險狡詐的模樣。
她垂眼想了想,問道:“您的意思是,太後娘娘想給我夫君納妾?”
沈舒方鄭重地點頭:“她有這個想法不是一日兩日了。”
她說着便擰起了眉,一副同仇敵忾的模樣:“這老虔婆這些年到處給人送美妾,這麽喜歡說媒便去做媒婆好了,做什麽太後。”
和沈舒方的設想完全相反,亦泠聽到這件事并沒有露出一丁點兒傷心或緊張的神色。
她只是不鹹不淡地說:“那真是勞煩太後娘娘費心了。”
沈舒方以為自己看錯了,湊近了些,小聲問道:“你不生氣嗎?”
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亦泠心想,納就納呗,納十個八個都不關她事兒。
而且——
亦泠悠悠說道:“我夫君這人,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他若不想納妾,太後娘娘恐怕做不了他的主。”
“話是這麽說。”
沈舒方伸手摁了摁亦泠的手背,“倘若他想呢?”
經沈舒方這麽一提醒,亦泠忽然醍醐灌頂,整個人都坐直了。
謝衡之動不動心思的她倒是不在意,可萬一真娶了幾個妾室回來,少不得要去寵幸人家。
到時候謝衡之整宿整宿睡在別人屋裏,豈不是要了她半條命?!
想到這些可能,亦泠後背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娘娘覺得該如何是好?”
“合離!”
沈舒方拍案道,“旁人納妾也就罷了,你可是天下第一大才女,怎能委曲求全和他人共事一夫?謝衡之若敢負你,你便一紙合離書叫他好看!”
“……”
亦泠覺得,就沈舒方這動不動讓人合離的性子,若是等她做了皇後,大半個上京都得妻離子散。
“臣婦再想想……再想想……”
見亦泠垂眸沉思,沈舒方心知她必定能想出絕妙的法子。
不過此事的關鍵還是在于謝衡之本人。
思及此,沈舒方擡頭看了看四周,問道:“我今日出宮時聽說謝大人也回府了,怎的不見他人?”
“……嗯?”
亦泠擡頭,疑惑地打量沈舒方。
“今日太子殿下回京,他去接風了,娘娘您不知道嗎?”
沈舒方目光驟然一暗,錯愕的神情全凝滞在臉上。
“太子……今日回京了??”
亦泠:“……”
沒想到,整個上京,竟然還有比她和謝衡之更表面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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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太子今日低調回了京,徑直去了自己置在宮外的別院。
皇後雖還在國寺,私底下卻沒閑着。如今馮三趟造反風波已接近平息,太子總算不必避在蜀地。今日回來,與工部交接了蜀地棧道一事,又和謝衡之喝了些溫酒。
是以謝衡之确實比以往回得晚一些。
冬月間還算不上最冷的時候,謝衡之仍穿着秋日裏的衣服,走在盞盞宮燈下,顯得既高挑挺拔,又有些清冷單薄。
踏進屋子前,一陣寒風吹過。
他聞到自己身上的酒氣,突然停下了腳步。
隔着一層蒙蒙窗紙,他擡頭,又看見亦泠坐在榻上的剪影,一只手撐着下巴,一只手不知在撥弄什麽。
“……六、七、八、九、十。”
“啧啧,這樣好的東珠,他竟然一口氣送了十顆,這亦小公子出手可真是闊綽啊。”
曹嬷嬷附和着她笑道:“可不是,老奴還從沒見過這麽多好東西呢。”
亦泠又指着另一處說:“這些團羅小扇看樣子都是蜀繡,好好收着吧。”
曹嬷嬷說是,轉頭去收拾時,忽然頓住。
她看見謝衡之冷着臉走進來,感覺自個兒身上也嗖嗖刮起了涼風。
“大、大人,您回來了?”
謝衡之沒理她,徑直朝裏間走去,擡手指了下浴房的方向,示意準備熱水。
下人們立刻無聲退出去做準備。
接着,他擡手解了革帶,随手挂到一旁,又轉過身去脫外衫。
全程沒說一個字,就像沒看見亦泠一般。
亦泠原本早就習慣了他一言不發的模樣,只是她今日心裏有事,自然也就覺得謝衡之今日的沉默不太對勁。
于是她就看着他的背影,思忖片刻,開口道:“大人?”
謝衡之依然背對着她:“何事?”
其實亦泠也沒想好如何開口。
今日太子妃來跟她說了納妾的事情,亦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好的法子t,只能看看亦昀送來的這些寶物緩解愁緒。
又回想這些時日的相處,亦泠覺得謝衡之多半是無心女色的。
像他這種冷漠到骨子裏的人,女人于他而言只是說殺就殺的蝼蟻。
若非色欲迷了心,他不像是樂意往家裏塞女人的性子。
因此,亦泠覺得自己或許沒必要庸人自擾。
只要謝衡之不想納妾,這些煩惱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只是想問問大人。”
她站了起來,走到謝衡之身後,小心翼翼地問,“這謝府這麽大,府裏人又少,不知大人可有……納妾的打算?”
謝衡之脫衣的動作忽然頓了頓。
随即,他開口道:“并無此意。”
聽到這個回答,亦泠懸着一晚上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她就知道。
家裏有這麽個名正言順的大美人兒正妻都沒見謝衡之動過色欲,哪有精力去應付莺莺燕燕。
亦泠悄悄拍了拍胸口,忙了一天也有些累。
正準備去床上歇息,又聽謝衡之說:“但若是遇上人長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的。”
他轉頭看着亦泠,嘴角噙着笑,“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