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放棄
放棄
午夜的H市,璀璨的燈火逐漸暗淡,唯有街邊的路燈日複一日地為晚歸的行人照亮歸家的路途。
程屹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時間已近淩晨一點。
作為一名基層交警,工作繁瑣而忙碌。這天早晨他7點10分到單位,7點30到8點30參與了交通擁堵路段的早高峰執勤。
執勤結束後又馬不停蹄地回單位整理彙總了城市路段安全隐患排查報表,而後是接待交通事故傷亡家屬,交通事故警勤處理,查處貨車超載情況,嫌疑人詢問筆錄制作,隊內對抗演練等一系列的任務。
一天幾十場警情,簡直可以用“腳不沾地”來形容自己。
程屹脫下身上厚重的冬季隊服,拍卻一身的寒氣,整個人仰躺在客廳大沙發上。他閉着眼睛,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揉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一會兒,程屹雙手一撐,就着沙發坐了起來。他拿起茶幾上的手機,解鎖,手指往下滑了好多下,才看到那兩條被工作消息淹沒的私人訊息。
一條是來自程父的,問他今年過年回Y市過還是依舊留在H市。
去年春節,程屹大年夜要值夜班,因此提前給程父買了來H市的高鐵票,倆人在表哥沈睿家一起吃的年夜飯。
今年的排班通知已經提前出來了,程屹的春節假期有5天,終于可以回Y市過年了。他簡短地回複了程父的消息,并叮囑他在家好好照顧自己。
另一條消息是俞心的,送達時間是傍晚六點半。望着手機屏幕,程屹臉上的困倦掃了大半,他在心裏反複默念了好幾遍,才終于确定俞心似乎是在邀請他一起回母校看看。
他斟酌良久,開始回複俞心的消息,一行字敲敲删删,停留了好幾分鐘才發送出去。
【抱歉,警情有點多,沒顧上看手機。今年過年我在Y市待到初五,你可以選一天高鐵過來,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
發完消息,程屹站起身,想給自己倒一杯熱水。直到發現桌上的恒溫壺裏空空如也,才記起自己早上出門太過匆忙壓根沒顧得上燒。
他薄唇抿成一條線,慢慢踱步走到落地窗前,站在十幾層的高樓上,往下眺望遠處城市的燈火,一雙如星的眼眸隐隐閃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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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站得筆挺的修長身影,隐在半拉的窗簾下,似一棵孤獨而寂寥的青松。
其實他也有很多年沒回過錦繡中學了。确切地說,自高考那日起,他便再也沒有回去過。
程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七年前那個炎熱的夏日,Y市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濕的水汽,大約有下雷雨的态勢。
那年高考,他的考場就在本校,不用像俞心和胡躍然他們那樣要趕去相隔半個多小時車程的外校考試。因此早上第一門語文考完,他照例走路回家吃午飯。
程母為他燒了可口的三菜一湯,為了不影響下午的考試發揮,她只顧着給程屹夾菜,全然不過問上午的考試情況。
反倒是程屹,一臉樂呵呵地談論起上午的語文卷子,并自信滿滿地告訴母親,自己發揮得還不錯。
飯桌上,程母原本平靜的面容染上輕松的笑意,她又夾了一塊可樂雞翅放到程屹碗裏,口中念叨着:“再吃一塊雞翅,大吉大利,下午的數學穩定發揮。”
程屹被自己母親神神叨叨的樣子逗得哭笑不得,只好立馬塞進嘴裏,表演了個一口脫骨。他放下碗筷,故意拍了拍肚皮說:“媽,可不能再吃了,聽說吃得太飽會變笨的。”
“呸呸呸……趕緊把剛才的話收回去。”程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也就在這時,桌上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伴随着手機來電鈴聲的還有窗外隐隐傳來的幾聲悶雷。
程屹見母親接起手機卻不說話,正想問問怎麽了。話還沒說出口,只見程母瘦削的臉霎那間變得慘白,嘴唇也跟着不住地顫抖起來。
“出什麽事了嗎?”程屹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
“你爸的隊友打電話來說……”程母泫然欲泣,幾乎說不下去。
“我爸怎麽了?”程屹焦灼道,眼眶不覺紅了。
“說你爸現在正在醫院搶救,中午他們在下菰縣那邊查酒駕,有個醉酒駕駛的司機,車上帶了刀……你爸被刺了兩刀……”說着,程母的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
看着母親無措的模樣,程屹一邊掐着掌心,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母親身旁,用力握上她的手:“在哪個醫院,我們馬上打車過去。”
程母顯然還在恍神,眼神仍舊呆滞地應道:“阿屹,媽……媽自己去,你下午……先去考試。”
程屹心中暗暗做了決定,他一把拉起母親便往門口走,堅定的語氣讓程母不容反駁:“媽,高考還有很多次……我爸的命卻只有一次。如果今天我不跟你一起去,你覺得我能安心考試嗎?”
程母知道此刻自己已無法阻止兒子的決定,只得作罷,在程屹的攙扶下倆人快步走出家門。
程家住在老城區,離Y市人民醫院不算遠,打車十多分鐘。只是因為正值高考期間,周邊交通管制,車輛需要繞行。因此等他們趕到醫院已是20多分鐘後的事了。
走到醫院門口的那一瞬,一道悶雷響起,接着暴雨如約而至。
一道玻璃門之隔,門外是嘩啦啦的瓢潑大雨,門內是醫院的衆生百态。
手術室的大門緊閉着,“手術中”幾個字恍得程屹眼睛生疼。
幾個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地在門口等待着,一言不發。為首那個男人年紀大概四十來歲,身穿“Y市交警大隊”隊服,見程屹他們趕來,難掩臉上的愧疚和焦灼。
程母哽咽道:“大康,他進去多久了?”
被喚作大康的男人抹了一把臉,聲音有些顫抖,回道:“嫂子……輝哥他……已經搶救了快一個小時了。”
程屹快步上前扶住差點摔倒的母親,低聲同父親的同事打招呼:“周叔叔……這究竟怎麽回事?”
“我們今天中午在下菰縣那邊路口查酒駕,本來都快完工了,後面又來了一輛貨車。司機明顯是喝了酒的,态度很強硬,不配合我們的工作。”周大康一邊回憶一邊說,“是你爸最先發現司機拿了刀,情況太突然了……當時我在另一邊的路口,等我和另一名隊友趕過去幫忙,你爸已經受傷了……”
這時,靠在手術室門邊的一個年輕男人走上前來,對着程屹母子抹眼淚:“嫂子,輝哥腹部那一刀是幫我擋的,真是對不住啊!要是我當時能及早發現,或許……”
程屹低頭掃了一眼面前的年輕男人,個頭不高,深藍色隊服背後寫着“輔警”兩個字,左手胳膊纏着厚厚的紗布,額頭也包了一塊紗布,顯然同是這場事故的受害者。
“怎麽能怪你呢!如果不是那個醉駕司機……”程母并沒有失去理智,她試圖安慰面前那個和自己丈夫一樣同為輔警的年輕人,卻不知該如何繼續開口,只得轉頭靠在程屹的胸前無聲哭泣。
手術室的門突然被拉開了,醫生戴着口罩急切地呼喚患者家屬:“程輝的家屬來了嗎?程輝的家屬來了嗎?”
程屹先一步上前回應:“在這裏,醫生,我爸怎麽樣?”
“患者肩部中刀,肌肉被割斷。腰部中刀,導致腎髒破裂,失血性休克。這兒有幾份同意書需要你們簽字。”
剛剛年滿十八周歲的程屹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簽字竟然是在父親的手術同意書上。直到簽完字,他才發現握着筆的手不住地顫抖。
這一刻,程屹才知道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堅強樂觀。
放棄這一年的高考,父親生死未蔔,母親傷心欲絕,他覺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地塌陷。可他卻不能表現出來半分,因為此刻他是這個家,是母親唯一的依靠。
後來,程父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搶救,被推出了手術室,但依舊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ICU住了半個多月,之後轉入普通病房,等到程父從醫院回家,已經是兩個多月後的事情了。
程父住在ICU期間,程屹和母親每天在醫院的走廊上打地鋪,生怕自己離開醫院一刻,就會有噩耗傳來。等程父轉入普通病房,倆人也是寸步不離地日夜陪護。
在這樣每天繃緊了精神度日的情況下,程母病倒了。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整個人消瘦了許多,原本烏黑的頭發白了大半。她開始經常胃疼,吃不下飯,人也愈發消瘦。
程屹勸母親去做個胃鏡,可程母以忙不過來,沒有人員陪護為由推脫了。嘴上答應着等程父出院後就去醫院查一查,只是還沒等程父出院,她便暈倒在了住院部的走廊上。
後來,程母查出了胃癌,也住院了。
高考前,程屹原本計劃着高考後和幾個好友一起去Y市的海邊玩,因為俞心他們之前總吵嚷着說要在畢業那天一起去看一次海邊日落。
只是那個蟬鳴聲聲的暑假,當所有高考學子都在慶祝畢業快樂時,程屹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在Y市人民醫院住院部的大樓裏,仿佛與世隔絕一般。
所有美好的願景和期許都成為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