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滿樓
風滿樓
方才的日光如今消失殆盡,雲幕低垂,天将下雨。
陣陣寒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只覺周身陰涼。若非遠處堂屋冒煙,幾乎要懷疑她們所處之地隔絕塵嚣,寥寂得過于陰森可怖。
周懷溪再次轉過頭往四周看了看,确信道:“剛才有人試圖催眠我,我用靈力堵了回去,但我沒感覺到那人有殺機。”
“有沒有可能是那人靈力太弱不足以造成殺機的緣故?”雲祈彎下腰彎下腰從地上撿了根枝,往前走了幾步,戳在周懷溪最近的一棵竹子上。
片刻之後,那竹子并無任何枯死征兆,依舊生機勃發。
這是意料之外了,雲祈微微蹙眉,手抵着下巴思忖。
周懷溪搖了搖頭,否認:“不是,那人至少是空懸境。只不過我更強一點才把他的術法瓦解冰消了。”
雲祈丢掉那根竹枝,道:“這竹林不對勁。”
确實極為不對勁。
之前這裏雖靜,但還是那種清爽的竹林小道。現在卻一片灰暗,仿佛是空曠凄涼的荒原,連土地的呼吸都聽不到,讓人不禁深覺沉悶郁結。
頓了頓,周懷溪道:“我也覺得,好像就是從大師兄死了之後才開始不對勁的。”
除了嘩嘩作響的風聲,再無別的聲音。不知是不是錯覺,周圍的風更冷更寒。
周懷溪微微側身,散落的頭發被逆着的風吹得淩亂。
雲祈靜靜地看着她,不發一言。
周懷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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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須臾,雲祈淡淡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早就猜到瞞不過她。半晌,周懷溪嘆了口氣,承認道:“是。”
她猶豫着繼續道:“你放心,我……”
雲祈打斷她,語氣冰冷卻堅定:“周懷溪,你是不是想去殺了他。”
“……”不知道該說什麽,周懷溪笑笑:“這麽明顯嗎?”
“殺人不是解決辦法,你要殺梁若景是為了複仇,我答應幫你善後也是因為我作為風滿樓的神女,不忍看門下弟子受他淩辱。”雲祈道:“但你不要殘害無辜。”
周懷溪将淩亂的頭發随意地撥開,平靜地道:“司愉青确實很無辜,但他剛才制止我,如果我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我。他必然是看到了我們方才的所作所為,如果他不死,那我們日後該怎麽善了?任他去告訴掌門告訴長老然後把我們抽筋剝皮嗎?”
雲祈愣了一下,道:“那個制止你的人是司愉青?二長老的親傳弟子,十五歲就成了宗門第一裏第一的音修?”
周懷溪點了點頭道:“嗯,他就在你身後不遠處。隐藏的很好,但是那點藏身伎倆對我無用。他那樣站着看着我們,怪吓人的……你別轉頭!你剛才沒面對着他,他應該不知道那個人是你,神女還是那個神女,你不會有事的。把屍體裝進乾坤袋裏帶去後山,我去殺他。”
雲祈微微提高了一點聲音,語氣不容置疑:“你不能殺他。”
周懷溪正色道:“雲祈,現在不是你心軟的時候,如果我不殺他,死的就是我了,你難道想看到我死嗎?”
雲祈冷冷道:“不想。但是周懷溪,現在也不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他不一定會去揭發我們。”
“他也不一定不會去揭發我們。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最是滿腔熱忱,怎會忍看同門無故慘死,我……”周懷溪說到這兒,忽然頓住。
雲祈看出端倪,問道:“怎麽了?”
周懷溪茫然道:“他不藏了,在朝着我們這邊走。”
“我能轉頭嗎?”
思忖片刻,周懷溪壓低聲音道:“……算了,随你,這麽近他肯定能看出來是你了。如果他對我們動手,我也能殺了他,反正他是琴修沒什麽武功。”
于是雲祈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停滞空中許久的烏雲終于降下了雨,絲絲縷縷,卻經久不息。
來人步履輕緩,他身穿素白衣衫,手中穩穩執着的油紙傘暗繡了梅花紋,在一眼望去盡是蒼碧的竹林間尤其突兀。
那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
宗門弟子多以玉冠束發,他卻是烏發飛揚,更顯湛然之态。雙眸亮的仿若被雨水浸濕過,漆黑似墨的睫毛碎碎密密,整個人看上去,溫潤如玉,清豔非常,盡是風光殊絕。
等到走近,才發覺他雖步履沉穩,可面容帶着絲絲青澀,但又不讓人覺得稚氣。清瘦而不柔弱,溫和而不寡淡,身形修長,儒雅斯文。
明明被傘遮住,也叫人覺得熠熠生輝。
“有個詞,叫作面如冠玉。形容他剛剛好。”周懷溪如是道。她把右手放在左手手腕上,等摸到那根極細極雅的素銀手镯,才不再動。
雲祈平靜地道:“又不是第一次見。”
她們沒刻意壓低聲音,司愉青聽到了,輕輕笑了一下。
按道理來說他的笑應該是叫人如沐春風的。但周懷溪只覺得此時此景下,他這笑容瘆人得慌。
司愉青微微一禮,語氣溫和:“神女閣下,大師姐。原本我只是路過,不是有意打擾。但我既然看見了,那就不能袖手旁觀。”
話音剛落,他走上前了兩步,停在了梁若景的屍體旁,視線卻一直落在了周懷溪身上。
二人對視許久,面前少年默默将手中那把傘往前遞。
周懷溪不明所以:“……做什麽?”
司愉青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天,道:“下雨了。”
“……”
降妖除魔下山游歷時常下雨,總不能打妖怪的時候還撐着把傘。
周懷溪早已習慣淋雨,更何況是這種江南的毛毛細雨,于是婉言拒絕道:“多謝,但是我不太需要,還是你自己撐吧。”
大概是他們音修除妖時都坐在一旁彈琴奏簫,常怕管弦絲竹浸了水無法發聲。
能理解。
司愉青沒把手收回去,道:“雨雖小,但這種針一樣的雨打在臉上不舒服,我怕淋着師姐。”
他說得認真,像是真覺得雨能讓人感到疼痛一般。
周懷溪暗暗想着大概是少年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讓師姐和神女這樣的長輩淋雨而自己獨獨撐傘,猶豫了下,還是接了過來:“謝謝。”
司愉青笑了笑:“沒關系。”
周懷溪拿到傘後往雲祈那邊靠了一步。頭頂的雨忽然消失,雲祈想說些什麽,但終是抿唇不語,用手抵着下巴略微思考後,拿出了同悲劍。
周懷溪面上不動聲色,手指卻繞着銀镯将其取下。
那銀镯忽然化作一柄長劍留滞在空中,須臾又回到了她的手上。那劍上隐隐有潺潺的溪水流過,如眉如山,清雅別致,劍如其名“遠山紫”。
不清楚司愉青要做什麽,他看上去并無憤懑不平之色,也不像是要同她們講道理的樣子,但總歸是不能坐以待斃。
周懷溪心想,她們兩個人對付一個琴修還要用劍,會不會有點太小題大做了?
要不要把劍收回鞘好顯得公平些?
畢竟司愉青也沒拿樂器八音。
只不過想歸想,她是不會這麽做的。往旁邊看看,雲祈也沒有要收劍回鞘的意思。
二人如弓箭上膛,蓄勢待發。
然而,下一刻司愉青卻沒有如她們想象中的從乾坤袋裏拿出古琴。
他俯下身子,看了良久。
忽然,伸手把那屍體後頸上的劍往前推了一寸。
是的,把劍往前推了一寸。
周懷溪:“……”
雲祈:“……”
推完之後,司愉青泰然自若地站起身,無視她們驚愕的目光,莞爾道:“現在我是你們的同謀了。師姐和神女閣下大可放心,我不會,也不能去告發了。”
雲祈淡淡道:“你聽見了?”
司愉青點了點頭,略帶歉意地道:“不是有意的。”
周懷溪語氣都帶上了點不可置信,猶疑道:“所以你說的‘不袖手旁觀’……是這個意思?”
司愉青颔首。
“……”
成了她們的同謀,确實不能算“袖手旁觀”,他沒用錯詞。
只是他穿着一身白衣,看上去芝蘭玉樹翩翩公子,像是極為正義凜然,卻做出這樣的事情,這實在是叫人難以相信。周懷溪無言以對,雲祈面露愕然。
周懷溪原本的那句“你想自殺還是讓我來殺你”就這麽卡在喉嚨裏,和他兩兩相望,相顧無言。
周懷溪忍不住道:“不是,你在搞笑嗎?”
司愉青愣了一下,透着認真詢問的意思:“我看起來很像是在搞笑嗎?”
周懷溪道:“不像,但我還是感覺有點……”
她心裏想的那個詞不太好,不宜在別人面前說,就沒繼續說下去。
雲祈神情冷淡:“既然你願意當我們的同謀,那你周師姐應該不會殺你了。”
聞言,司愉青再次看向周懷溪,眨了眨眼:“應該?師姐,要不要把這兩個字去掉?”
見兩個人都朝着自己看,周懷溪有種在背後說人壞話還被人聽到的感覺——好吧不是感覺。周懷溪正色道:“不一定能去掉。”
司愉青:“……”
雲祈假裝沒聽見,撥開肩膀上沾落的灰,道:“過兩日,長老們回來的時候,我會代表神女閣在後山‘發現’梁若景屍首。身在宗門裏的人都會是我們神女閣的懷疑對象,你們可以回去想一下措辭,找個不在場證明。”
三個人一本正經地在這讨論殺人的後續,實在是有些驚悚了。
周懷溪撐着司愉青的傘,卻要讓他一人淋雨,心裏有些尴尬,便拉着雲祈一起上前走了兩步。還好傘夠大,三個人也都瘦,這樣每個人都沒淋到雨。
思忖片刻,周懷溪對司愉青解釋道:“我殺他是事出有因,并非陰謀。”
司愉青自然而然地接過傘,替她撐着,很溫柔地道:“願聞其詳。”
周懷溪不想提起過去往事,也沒說她見過松鶴子的事情,寥寥幾筆描繪出了那個無比慘痛的畫面:“梁若景殺了我滿村人,我母親也死在他的劍下,我是為報仇。”
司愉青颔首道:“節哀。之前宗門裏也有過一些風言風語,我沒想到是真的。”
周懷溪道:“那你呢?”
司愉青怔了一下。
周懷溪神色平靜,她繼續道:“你是因為怕我殺你,夜長夢多,還是因為也和大……梁若景有仇才那樣做的。”
“……”司愉青莞爾:“不知道,或許有仇,或許害怕,或許是正義心作祟。”
周懷溪盯着他,抿唇不語。
神女堂的人無事不能離開太久,要務衆多,雲祈便先告辭。走之前,周懷溪忽然傳了密音給她,道:“司愉青不像十五歲的人。”
雲祈腳步頓了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她沒有表現出來什麽,但周懷溪知道她懂自己的意思。
看到別人做惡事,眼見制止不成,就能夠立刻想到成“同謀”來脫身。
風滿樓教那些音修彈琴奏簫,可不會教他們心機手段。
這是其一。
其二,只有模糊不清的話才能讓人忌憚,司愉青顯然是明白這一點的。
刻意不說原因,是想讓她們心存疑慮。只是這樣對別人尚且有用,對周懷溪來說卻是可笑之至。
她心裏清楚,這一切都是面和心不和。
那一語成戳看似堅固無比的同謀壁壘,實則輕易就能撼動。
動手的只有她和雲祈兩人,司愉青将來可以有無數的迫不得已。
若是真有他們魚死網破的那一日,她該做的事情還是會做,不會手下留情。
自從當年梁若景屠她滿村,她卻用了那種方式偷生後,就再不懂得什麽叫作“良善”。
她垂下眼眸。
什麽都沒有她的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