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賈府瑣記之上學記(二)
說起榮國府裏爺們間的排行,那是誰聽了誰費解的。二房裏先生了一個兒子,叫聲珠大爺倒是沒錯,可大房裏的長子順二房排就很有點兒問題了,等到二房裏生了嫡次子,老太太喜愛非常,硬壓着喊一聲“寶二爺”的時候,禦史們往大殿上堆榮國府長幼不分、尊卑不明的折子險些淹了龍案,全靠老皇帝偏心才給壓了下去。消息傳到榮禧堂,老太太索性更不知所謂,二房老三從寶玉論,人稱環三爺;大房老二賈琮因比賈環小了兩歲,便成了四爺,可憐翩翩風流浪蕩子,上不接兄下不挨弟的成了個給人襯景的琏二爺。
賈環和彤玉認識不是偶然,當然,也不是彤玉主動去結交的,他壓根不知道賈環是誰呢。因為生母上不得高臺盤,本人也不招老封君的眼緣,所以榮國府一切重要場合裏都是看不見環三爺身影的。彤玉沒有先知,當然也不會知道除了賈母給他介紹的人之外,賈府裏還有兩個小凍貓子似的爺在。
會和賈環認識,起源在一次不美麗但誰都會原諒的錯誤。
來到賈府的第二日,林妃就抱病卧床,彤玉心裏擔憂,卻苦于林妃住在迎春房裏,無法前去探望。一時用罷早飯,賈母聽見林妃沒事就去鼓搗寶玉了,霓玉年幼,吃飽了愛犯困,彤玉心煩意亂,也沒用力約束他不許睡回籠覺,結果一錯眼珠,霓玉就撲騰着小短腿兒鑽到林妃那裏探病兼補覺去了。
彤玉無所事事,想起來時緋玉交待他的,深宅大院裏居大不易,萬萬不可全聽他們自己的說辭,多多破費銅板,奴才堆裏才能聽見真話。他長到如今,從來沒見過這等西洋景,于是便找大丫鬟要了一包銅錢,打算試一試緋玉所說究竟是真是假。
因是第一次做這種刺探的事兒,彤玉緊張中夾着興奮,出門一眼看見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子,一激動,提聲就給叫住了。
颠颠兒的得瑟過去,彤玉揚手抓了一把錢塞進小矮個兒的懷裏:“這錢給你,拿去買糖吃吧!不過你現在先別去,陪爺在這兒說說話。爺初來乍到,對你家的事兒不大了解。”
小矮個兒樂呵呵數了一回,仔仔細細揣好銅子兒,笑嘻嘻道:“嗯,林家哥哥的确是不了解,要不然你不會才來就戳了寶玉的肺管子,仔細點兒,他那個娘可不像表面上看到的好,心裏黑着呢,要是知道了,肯定找你麻煩,不過沒關系,我罩着你,她要敢整治你,我就偷着告訴老爺,說寶玉又吃丫頭嘴上的胭脂,管保叫他挨頓臭罵。”
彤玉稀裏糊塗聽了一氣才明白,原來他錯把賈家的少爺給當小厮了。不過這實在怪不得他,彤玉不着痕跡的打量了一番,心裏相信了王夫人不慈的情報,看這小子的穿着,比他的小厮還差三分,僅這一件,就足見王夫人陰地裏的刻薄。
賈環的親娘趙姨娘,是賈政的愛妾,原是賈府裏的家生子,生了他姐姐探春以後被提成了姨娘,素日在賈政面前很得臉,跟太太王夫人最不對盤,雙方各顯神通收拾對方的兒子,王夫人是仗着嫡母的勢明目張膽叫所有人給賈環臉子看;趙姨娘是背地裏在賈政面前大放厥詞告寶玉黑狀,挑唆着賈政見一次揍一次。兩人鬥法多年,勝敗不明,倒是寶玉和賈環拌在其中,多遭了不少罪。
賈環從小跟趙姨娘學得粗俗,又常聽她大罵王夫人寶玉,慢慢的也學會了使絆子看笑話。趙姨娘原先做丫鬟時,也有幾個交好的姐妹,現在都是賈家下人的媳婦,其中一個最得臉的,如今在老太太房中管器皿,就是她把寶玉被彤玉指桑罵槐的事兒當笑話說給趙姨娘聽的,趙姨娘聽完又興興頭頭編成床頭故事給賈環講,娘倆兒足足笑了半宿。故事中那個敢于當面說教賈寶玉的林彤玉,在賈環心裏的地位,那就跟十二使徒眼中的耶稣、十八羅漢頭頂的佛祖、九零後牆上貼着的周傑倫一樣,那是絕對偶像啊,值得盲目崇拜的那種。第二天一大早,他娘又踅摸着上賈政面前去嚼舌根,他就一骨碌爬起來去找偶像簽名。結果偶像大人特別熱情,還倒給他封了個紅包,這一下,賈環歡喜的只恨沒機會報答報答,一聽彤玉想聽賈家□,他一股腦把些個有的沒的全倒出來了,還都是賈環立場的版本。
不過這也恰好是彤玉想聽的,有人誇就合該有人罵,大不了聽完了自己判斷誰是誰非,這也是個鍛煉。從那以後,彤玉就時常來找賈環套話,因為知道他并非小厮,彤玉每每拿來拉攏的東西也就從銅錢換成了別的小巧又不招人眼的事物,從新鮮點心到衣帽配件,看似話至投機跟兄弟分享的,其實跟拿銅板打賞下人一個意思。只是賈環從小給人厭棄慣了,吃穿都沒溜,眼皮子着實淺,因此一點兒也不覺侮辱,反而興高采烈于自己攀上了一個有錢又豪爽的大哥。
但是這位大哥實在有個壞毛病,他走哪兒都揣着本書。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賈環還以為他是裝相的呢,結果等彤玉問完了想問的有還沒想到其他的時候,把賈環撂在一邊就背起書來。賈環跟寶玉一樣,一見書就頭大,他想走,可是彤玉不許,叫他一旁坐着吃喝,等他想起有什麽想問的,他還得跟這兒繼續答。賈環叫苦不疊,彤玉要自己看他也沒意見,可是他偏好背出聲兒來就讓賈環難以忍受了,只是為了彤玉那些好吃好喝好穿戴,他硬逼着自己忍,等到了後來,聽得多了,隔三差五彤玉忘了哪句他都能幫着提個醒兒了。
彼時彤玉正在教霓玉學《千字文》,正是好為人師的瘾頭發作的高峰,聽見賈環搖頭晃腦的學他的話,心裏十分受用,便時常教導他一些。彤玉本身是個孩子,教法自然也是孩子的想頭,倒比那些老塾師更能讓賈環聽話些,再說了,他要是不聽話,只要斷了點心就能轄制了,賈環鬧過兩回,都被彤玉輕描淡寫打發了,為了那點好東西,賈環很沒出息的認了命。不過學的時間長了,有時碰到賈政抽風考校,倒也能磕磕絆絆答上一些,雖未的誇獎賞賜,不過至少免了許多橫眉冷對,讓賈環深覺:原來念書還是有點兒小用處的。
這一回,彤玉因着賈母為寶玉不肯讓他上學,故而特地找來賈環,編了出戲教給他,讓他到賈政面前去演。現在還不是時候跟賈母正面沖突,彤玉覺得先避其鋒芒,繞路而行算了,且攢着這些帳,等翻臉那一天再一并算。
當晚,賈政又一次撇下黑着臉的王夫人,闊步踱到趙姨娘房裏就寝。趙姨娘雖粗鄙,顏色卻好,更兼十分摸得準賈政的脈,一如既往的把他奉承得十分開懷。正在這時,兩人同時聽到隔壁傳來斷斷續續的背書聲,有些磕巴,像是背的不太熟練,都是一字一句倒很準确,沒讀白字,也無疏漏,賈政側耳聽去,發現竟是賈環在背《論語》中的一段,當即十分高興,擺手示意趙姨娘不要驚動,自己走出去,站在門外直聽他把一段背完才高興的推門而入:“嗯,背的不錯。就是還不熟練,書要多讀,熟讀自然易記。”說着又要講大道理,賈環一聽頭發就炸,急忙趁他換氣間隙□話去:“父親說的是,孩兒記住了。”看着賈政嚴肅的臉,賈環險些吓忘了後面的臺詞,不過彤玉給他畫的餅太大,這份執念支撐着他哆哆嗦嗦的背出彤玉教他的話:“孩兒初讀《論語》,有許多地方還都不太明白,父親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賈環問出了幾個頗有深度的問題,這其實都是彤玉常日裏讀書時的疑惑,借賈環之口說給賈政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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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舉目一看,更加高興,賈環所提的問題,都是重中之重,而且極具深度,有一個差點兒把他都給問住了,賈政居然也沒有半點尴尬的不高興,仔仔細細把自己的理解講了一番,大大誇贊了賈環一通,還口頭許下不少賞賜,讓他明天去書房裏拿,順便讓別的先生也給他解解惑。趙姨娘一見賈環書讀得好被賈政誇了,得意萬分跟着贊了大篇,直把賈環說的比那頭懸梁錐刺股的先賢也不差一二,順帶着貶了寶玉一通。
賈環一見彤玉教他的果然讨了父親歡心,更加佩服,便把剩下的話一股腦的趁興說了。大意是自己現在讀書,有諸多不解之惑,父親常日繁忙,不敢時時打擾,希望能請個座師來家,以便日日學習。
賈政皺眉道:“家學裏的六老太爺乃是積年的高明,你去問他,哪有不講給你聽的?”
賈環驚訝道:“原來家學裏的老塾師是六老太爺啊,孩兒一向未得機會拜見,真是慚愧。”
賈政大驚:“你怎麽讀的書,竟連老師也不認得。”
賈環委屈道:“孩兒不曾入家學一日,哪裏有認得什麽老師?”
賈政斥道:“渾說。你不曾入學,怎麽背的出《論語》?”
賈環被駭了一跳,差點兒忘詞,幸而趙姨娘挺身而出:“回老爺,環兒不曾渾說,太太真的沒讓他上學,說他如今還小呢,去了也只是玩,沒的礙了別人去。環兒這些書,都是自己念的。”她為标榜兒子出息,才是真正一氣渾說的。只是賈政沒注意到這個,他只氣道:“太太沒讓環兒上學?還小什麽小,寶玉這個年紀早就入學了。诶,你既沒上學,如何會讀書?”
賈環急忙回道:“是林家哥哥每常教給孩兒的。因老太太說,天冷,不讓上學,所以林哥哥每天都到書齋後頭去讀書,有一次孩兒打那兒路過,跟他聊了一陣,他便教給孩兒讀書。他很厲害,在家裏是跟着探花姑父學習的,除了我,也教林弟弟讀《幼學瓊林》呢!”
趙姨娘眼珠一轉,溜縫兒道:“是了,老太太慈愛,定是舍不得哥兒們寒冬臘月的去學堂受凍,先前待寶玉就是這麽着,先在對林家哥兒也是一樣呢,真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君。”
賈政大怒:“寶玉沒去上學?你太太也沒說?”賈環趙姨娘一起點頭,賈政頓足大罵:“無知婦人,溺愛,溺害!”說完,氣沖沖往王夫人房裏撒火。趙姨娘頭一次這麽高興老爺半路從她屋裏出去,得意洋洋的摟着兒子道:“做得好,讓他們看看,你比那個寶貝蛋強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