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一盞茶時間前。
謝歸晚在前廳等了許久, 她靜坐在八仙椅上,右手有節奏地敲着茶杯,修長的指骨一次次地叩着杯柄,亦敲出熱茶中的袅袅熱氣, 但自己卻并不喝。
竹淮西曾來過、竹淮西曾來過......
這個懷着劍骨的少年, 太不對勁了。
謝歸晚覺得緋玉之城愈發詭怪, 心中隐隐約約有所猜測, 但是如今被困在藏鋒之境也無暇多顧,只能祈禱留在城中的那根算籌能派上用場。
窗外夜雨驟來驟散,不知何時, 耳畔雨聲已經停了, 謝歸晚這才從思緒中回神, 她擡頭,正見最後一滴雨水從屋檐上垂落,叮咚一聲敲在石磚上,濺起細小的水珠。
已經很久了。
舟舟還沒回來?
謝歸晚略有些奇怪, 沈放舟雖然是說去尋魚, 可四下裏一片寂靜根本沒有水聲,她聽不見什麽竈火燃燒的聲音,也看不到沈放舟的一點身影, 整座二十四橋明月夜靜得像是只有她一個人。
不太對勁,那魂魚只不過行蹤過于狡猾了些,壓根算不上危險, 更何況舟舟亦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 怎麽會被絆住這麽久?
謝歸晚不禁嘆口氣, 隐約猜到或許是舟舟不願見她。
沈放舟自出了秘境後便對她的态度很是奇怪,像是在天梯上知道了什麽一樣。
難道自己心魔境中的沈放舟......
不太可能, 心魔由執念而生,第一關既是問心,那麽一切具是有她所執而生,一定不會将其他人牽扯進來。
謝歸晚有所思忖,心中想到此處卻仍是有些不安,夜晚無事,幹脆便起身徑直向後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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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她和沈放舟如今尚且是摯友,有何擔憂有何所疑,直接去問就好了。
這裏回廊萦繞,但謝歸晚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于是尋到後院都駕輕就熟,繡着長生鶴的袍角掠過揚旗,謝歸晚一擡眼,便望見了遠處倚在池旁的沈放舟。“舟舟?”
“......”
無人回答。
謝歸晚心裏有些疑惑,後院燭光昏暗,池邊竹影寥落,昏黃月色襯出劍客周身略有些模糊的輪廓,亦照出她褪在身邊那件微濕的外衫。
舟舟在幹什麽?這樣略有些冷寒的天,她怎麽脫了外衫去泡池子?
謝歸晚不再猶豫,她快步上前,想去找沈放舟,可就在此時,卻聽一直沉默的沈放舟驟然開口:
“門、門主!你別過來!”
下意識地停在原地,謝歸晚此刻離沈放舟只有約莫兩丈的距離,雖然開口,但劍客卻依舊一動未動,這不僅叫謝歸晚皺起眉頭:“舟舟?你這是怎麽了?”
又是長久的寂靜,久到她險些以為沈放舟已經睡去,心中愈發不安,謝歸晚卻又聽遠處那人低低開口:
“我沒事......門主,我只是想要自己待一會罷了,這裏咳咳,這裏很冷,你快回去罷。”
“不對,”謝歸晚立刻覺察到語氣中刻意掩蓋的咳聲,她馬上就要再度上前,“舟舟,這池子裏究竟有什麽,要叫你在這——”
“別過來!”
一聲近乎低吼的警告聲剎那間響起,話音未落兩人卻皆是一怔。
反應過後的沈放舟死死地攥着拳,直到掌間蔓延起濃重的血色,她才強忍着痛苦,聲音很小地再度開口:
“......對不起,是我、是我說錯了話,門主你回去罷,明早、明早我一定再同你道歉。”
只不過,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挨過今晚了。
胸膛內的灼燙感愈發強烈,母蠱發作已經有一刻鐘的時間,沈放舟能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不受控地上升,身體內流動的鮮血開始成倍奔湧,急迫地尋求一個纾解的通道。
身後果然沒有人再開口了,她第一次用這種堪稱強硬的語氣同人說話,因此略有些熟知她的人都不會拒絕這種看似無理的請求。沈放舟閉眼努力讓自己的精力集中,能聽見漸緩漸低的腳步聲,帶着那枚她需要的子蠱愈來愈遠。
門主眼下,大概也很不解,甚至有些難過罷?
任憑自己哪個朋友忽然這樣沒有預兆地對自己發火,沈放舟皆會有些失落甚至生氣,她生平最不願同情緒易失控的人打交道,眼下,她卻做了自己最厭惡最反感的人。
熱度上升至極點,于是成倍翻湧而來的便是疼痛,母蠱饑渴地咬食靈氣與血肉,像是要把沈放舟整個吞咬幹淨。沈放舟身處冷池卻滿頭大汗,雪白中衣盡數濕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但她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混沌的大腦幾乎就要叫她喪失掉一切理智。
不行、鬼知道把身體交給母蠱後它會做出來什麽,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
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沈放舟咬牙拔出燭龍,這次她卻沒有握住劍柄,而是徑直伸出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劍刃!
剎那間無雙快劍割破手掌,難以言喻的痛苦讓沈放舟倏然驚醒,她悶哼一聲,幾乎被割開半個手掌的筋骨驟然無力地松弛下去,但聽一聲叮響,燭龍劍跌進寒池。
失去劍刃的阻礙,下一秒,無數淋漓鮮血嘩地從傷痕中湧出,像是驟雨般盡數滴進池中,将剔透晶瑩的池水染成妖豔的赭紅。
系統看得着急:“舟舟你何必較真這些呢——就算和謝歸晚解蠱又能如何!你要保的是自己的命啊!留一條命對抗那黑魂難道不是更值得?”
“不,有些事是壓根不用談及值得二字的,将自己的所有理智乃至生死寄在一條蠱蟲的身上,你不覺得可笑?”沈放舟咬牙,“更何況、更何況先前我不知曉門主情意,尚可與她做朋友。如今我已知曉她喜歡我,再與她解蠱......我才稱得上負心薄情之人!你叫我白白利用她麽?”
系統急得快跳腳了:“那也不能就這麽死了啊!”
沈放舟忍着巨痛冷笑:“天道的使命只能由我去做,此世唯有我為外來者。我不信天道會坐視不管,就算如此會違背法則,那麽便叫它違背吧!好歹舍給我一些看得見好處,才能叫我心甘情願地為這所謂的天賣命!”
系統默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情熱與巨痛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沈放舟死死地攀着壁池,從來沒覺得一個人原來會痛成這樣而不死。
她該說什麽呢?她該做什麽呢?
意識已在淪喪的邊緣徘徊,找不到燭龍了,沈放舟只能顫着手去拔龍鳴,九歌劍匣像是察覺到了主人的痛苦,沉默地靜在原地,像是無聲的安慰。
已經握住了劍柄了!往常簡單無比的動作現在卻萬分艱難,沈放舟冷汗淋漓,視線痛到模糊。她硬生生地拔出龍鳴,能聽見劍刃與匣鞘摩擦出的輕聲,劍柄、劍身、劍尖......就快拔出來了!就還有一點了!
沈放舟迫不及待地要提劍斬向自己,然而就在龍鳴出鞘的那一刻,母蠱倏然歡快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潮席卷全身——
“嗯......”
又痛又麻,長劍轟然墜地,與此同時,一道含着怒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沈放舟!”
沈放舟閉眼,心中一沉。
功虧一篑。
謝歸晚不曾料想劍客藏着的竟是這種事!森寒月色光影朦胧,謝歸晚分不出冷池與夜空的界限,卻能清楚地望見在水中飄蕩的血色。
她想也不想地躍入寒池,嘩啦一聲水聲四濺,素塵白袍立刻濕了個一幹二淨。謝歸晚臉色鐵青地抓住劍客血肉模糊的左手,心痛到幾乎無法言語。
顫抖着抽出符陣印在沈放舟掌心,可大概是燭龍切出的傷口太深太廣,那鮮血依舊滴答滴答地落了滿池。許久許久,傷口才緩緩停止流血,謝歸晚摸着劍客灼燙如岩漿的體溫、微薄接近似無的脈搏,根本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
天機門主猛然伸手,含着怒氣地扯住沈放舟衣領,逼迫青衫劍客同她對視,她盯着那雙往日或溫和或鋒銳的眼眸,開口一字一頓:“沈放舟......你就這麽不想和我扯上關系嗎?”
于是寧願自己忍受着不可言說的痛苦,也要趕她出門去。
被質問的當事人神色卻與她截然相反,眉眼都寫滿平靜,只是死死地咬着唇遏制胸膛熱意,沈放舟反手握住謝歸晚手腕,拼命地用全身力氣拉扯:“你、你離我遠點!”
“遠?”
謝歸晚被氣笑了,漆黑夜空中她瞳色明亮,死死地盯着沈放舟:“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情蠱?什麽叫死?但凡我今天從這院子裏走出去,明早我就要來給你這個混蛋收屍了!”
沈放舟找準機會卻猛地向後躲了幾步,然而可惜冷池水清,一不留神她竟就要摔在水裏,勉強扯住池岸,沈放舟卻覺出自己愈發不對的身體。
子蠱與母蠱的距離太近太近,再這樣下去,她真的又會和門主做出以前事情的!
“收屍、收屍就收屍罷,”沈放舟捂住心口磕磕絆絆,“我是寧願死在這裏的、與你、與你無關.......”
謝歸晚氣到發抖:“沈放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就這麽讨厭我嗎?就已經讨厭到甚至不願和我扯上一點朋友外的關系嗎?”
此時此刻已經說不出什麽了,沈放舟只能點頭,不停地點頭,像是哪怕死也絕不會靠近謝歸晚一絲一毫。
她聲音像是一點點從牙縫中擠出來:“就是不想、就是不想!絕對不可以了門主......我們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太不對了,為什麽沈放舟忽然有這樣大的反應,為什麽突然就如此抗拒?明明在刀門時她們的約定穩妥得當,為什麽時隔一月、不,只是一個下午,沈放舟的态度就驟然翻天覆地?
我們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謝歸晚倏然擡頭:“心魔境中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