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機門主
天機門主
瀚海飛舟闖入破碎的空間隧道, 駛向未知難言的秘境彼岸,船身動蕩颠簸,在船舷側立着的三個人影卻不動如山,乍一看身形還有點奇怪。
三人是清一色立得筆直、清一色白罩衣袍、清一色上綴紅紙。大紅印紙上墨字飛揚、風帆點綴栩栩如生。左邊那人上寫“有風送萬程”、右面此客上綴“無浪行千裏”, 中間靠前則最為簡單, 紅紙上什麽都沒畫, 唯有四個超大號字體, 名曰“出入平安”。
“有風送萬程”腰板比起其餘兩位略顯不佳,聲音微弱幾乎要睡過去:“這樣真的管用嗎......我怎麽不記得有這樣的開光符陣.....”
“無浪行千裏”強撐:“.....我們還要這樣站多久?”
“出入平安”很是慎重:“再等等吧。”
“可是這樣太丢......”無浪行千裏梗了一下,試圖悄悄把身上紅字摘下來。
出入平安怎能看得別人逃脫苦海, 馬上開口威脅:“樓首座!你也不想扔掉紅紙的事情被我師姐發現吧!”
樓重頓了頓, 默默地把對聯貼回自己身上。
邊師姐什麽都好, 就是太像師尊那輩人了......
樓重深深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和沈放舟邊映雪以及八百年不想理的談小洲玩幼稚的祈福開光游戲。
謝門主提前溜走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按往日樓重名號在仙盟留下的印象來說,她此刻就算不該在船艙內阖眼凝神練氣, 也應該在甲板上将蒼梧鄭重其事地放在膝蓋上, 養出人刀一心的堅定信念。
反正不應該是在這裏和兩個神經病排排隊。
沈放舟意見倒是不太多,畢竟在師姐召喚之前,樓重正自顧自地抱着刀在窗邊閉目養神, 聽她們說話時甚至都懶得開口。怕是沈放舟的示好亦落了個空,于是飛舟上傳言更甚,只道刀門劍閣首徒之間, 似乎別有一段仇怨。
月半夜談仿佛是這位刀門首座難得的一面, 自從那晚一別, 樓重極少再主動與誰交談,又是獨來獨往, 不理它事的模樣。
然後下一秒被邊映雪提溜過來表示裝什麽酷,馬上貼紅紙進行驅魔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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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映雪此刻正立在飛舟正首,校準方向,聞言看了看一旁的日冕,搖搖頭很鄭重:“這是祁掌門教予我的祈福方式,祝頌我們秘境之行順利平安的,必須要一直戴到飛舟降落。”
談小洲委委屈屈:“那邊師姐,你怎麽不戴。”
邊映雪頓了一下,別開眼睛假裝沒聽到。
沈放舟無視腦海中系統的狂笑,嘆口氣,幹脆從包裏拿出師傅撰寫的手冊,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起來權當打發時間。
藏鋒之境、時間、緋玉城......
“欸等等......藏鋒之境據說已然存在幾千幾萬年,遠的不提,光是隐仙雲別塵的佩劍,便是從中所得——這地方原來歷史這麽久遠的麽?”
“緋玉城乃是藏鋒境中唯一的人族彙聚地,堪稱熱鬧非凡,晚市燈火連天,早市人聲喧嚣,其中有一種羊奶,飲之甘甜......還有特産?”
“......”
沈放舟翻開《絕密!藏鋒之城の通關秘籍》,開頭就有些詫異。
然而口中話出卻無人回複,往右看看,談小洲昏昏欲睡,往左看看——
沈放舟心生一計悄咪咪瞅了樓重一眼,裝模做樣地清了清嗓繼續念下去:“據說緋玉城中居民......欸?師傅說當年燕掌門還仿佛和其中人有一段露水情——”
“什麽?”樓重立刻睜眼,表情警惕,“祁掌門怎麽又來造我師傅的謠?”
系統:什麽叫又......
沈放舟啧啧兩聲高深莫測:“空穴不來風,樓師姐慎言。”
樓重嘁了一聲重新阖上眼:“與此相比,那藏鋒之境中修補神魂的寶物,或許更值得沈師妹注意罷?”
計人不成反被将,樓重這話卻精準地扣住沈放舟命脈,沈首徒跟被抓住後頸的黑貓一樣眼神雪亮:“什麽叫修補神魂之物?”
聽起來就和門主很配的樣子啊!
樓重哼笑一聲:“我師傅曾言,藏鋒之城中有一處瀑布養一種魂魚,此魚不喜靜水獨愛逆流,對神魂之傷據說有很不錯的效果——好了,我說也說了,你不要來打擾我了。”
沈放舟挑眉一笑自無不應,她先鄭重其事地道了聲謝,立刻摩拳擦掌預備屆時抓一池子魚回來給門主清蒸紅焖油燒。
不過話說回來,她好像看到門主很少吃魚呢。
心念流轉間沈放舟便下意識要問一問門主,她轉身,可身邊哪裏還有那如雪的身影?
沈放舟擡眼,這才見到往日幾乎和她形影不離的謝歸晚正倚在甲板旁,垂眸專注地蔔着算籌,絲毫沒有分心的意思。
噢,是了,是她同門主提的所謂保持距離......
才叫上船之後謝歸晚都不曾來看她一眼。
出入平安眼神一黯,心裏不平安了。她恨不得給自己潑一碗冷水叫自己清醒清醒,所謂保持距離既是自己所提,眼下怎麽又能生出這種空落情緒?更不能有後悔的道理了!
心頭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澀,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強行剝離出去,沈放舟咬咬牙叫自己不去多想,只道這是三年來習慣被打破的不舒服。
邊映雪見師妹這副仿佛“情根深種”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還未等她說什麽,卻就在此刻遠處驟起驚呼之聲。
“哇好大的風,旗子都要被吹跑了!”
“欸,你別說還挺涼快。”
“涼快什麽涼快,你倒是穿得厚,我快冷死了!”
沈放舟心中一驚馬上轉身,正見瀚海飛舟側翼風陣殘毀,肆無忌憚的濤風直直破開船艙。
這倒是不打緊,修士被吹一吹也沒什麽。可門主卻依然半倚在那裏捏着算籌,明顯是沒有注意到這些。
邊映雪剛想開口提醒下謝歸晚,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她只聽嗖一聲響,身邊立刻空空蕩蕩,沒有一點沈放舟的身影。
邊映雪:“......我是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不知師姐心中所想,沈放舟此刻早已奔到謝歸晚身前,不等門主說什麽,她先望了望天,心有了決斷:
“這裏有些冷,門主,我們也許還要一些時候才能抵達藏鋒城,你不妨進去讀罷?”
這種時候自然是門主安危為上,沈放舟顧不上之前的什麽距離什麽約定,馬上推着謝歸晚往屋中走,待人坐定,又不由分說地将鶴氅披在她身上,難以更改的習慣叫沈放舟來不及細想,只下意識俯身,眸光專注地為門主系着衣扣。
不動聲色地捏碎手中符紙,謝歸晚微微一笑,絲毫沒有推拒的舉動。
她望着眼前把她簡直當病人照顧的沈放舟,看似無奈:“外面風并不很大,何必一定叫我回來。”
“你前些日子耳疾才剛好,神魂之傷并無可供借鑒的先例,再怎麽小心都不為過的。”沈放舟說得倒是分外認真,正乖乖地半蹲在地上,熏起取暖的靈爐。
爐中檀香袅袅,催動頂上浮刻貔貅的金球,暖意便忽地在謝歸晚眼前鋪開。
好半晌才忙前忙後地收拾妥當,沈放舟拍拍衣服站起身來,望着布置好的暖房頗為滿意,她剛想笑着同門主說什麽,一擡眼,卻觸見了門主望來的含笑眸光。
沈放舟動作一頓。
她抿了抿唇,發現自己壓根沒辦法做到遠離門主,她不知道這是養成本能,還是什麽叫她不願去細想的理由,于是只在原地僵住,不敢有絲毫舉措。
半晌都沒有人說話,謝歸晚像是在等沈放舟開口,大概是房間太窄,以至于時間從中擠出去也要耗上很多時間,沈放舟只覺一切都慢得出奇。
最終還是青衫劍客頓了頓,面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好了門主,既然無事,你便先在這裏休息罷,我去門外看看師妹們,這群人打打鬧鬧的,我真擔心會把這條飛舟弄壞掉。”
謝歸晚微微一笑,話說得溫溫柔柔,卻仿佛另有深意:“你也不要太惦念我,叫你這樣忙來忙去,我倒也擔心會把你這條小舟折騰壞。”
“這、這有什麽可折騰的,”沈放舟馬上把腦子中的不可言說抛出去,強撐着叫自己面上不顯出任何情緒,“你先休息你先休息,有事喊我便好了。”
說罷就要急匆匆地往外趕,冷不丁卻覺動作一頓,仿佛被人揪住了什麽。
沈放舟小心翼翼地回頭,但見謝歸晚正輕輕地握住她散亂的半根衣帶,挑眉:“急到這種地步了麽?衣服散了也不知道系好再走。”
也許是因為方才動作太急太快,沈放舟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腰帶早就飄開了。長衫下擺微敞,露出雪白的中衣與若隐若現的半截窄腰。
這副樣子出去......要是叫師姐看見了......簡直天崩地裂。
沈放舟讪笑一聲退回原地:“多謝你提醒,我自——欸我自己——嘶門主,我自己來就......好?”
衣帶尚未拽動,轉頭卻望見謝歸晚似笑神情,壓根沒有半分松開的意思,沈放舟試探無果,最後一句語調都拿不準地往上揚。
謝歸晚微哼一聲:“你幫我那麽多,我幫你系腰帶便不可以了麽?舟舟,我有那樣弱不禁風麽?”
吐血的時候還真就弱不禁風。
沈放舟委委屈屈地把這句話埋心裏,眼看門主好似真計較上這種小事,只能竭力做出一種正常模樣: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謝歸晚披着沈放舟的鶴氅,開口語氣都雲淡風輕,“我們之間有情蠱,最好保持一點距離對麽?”
“......”
沈放舟沒說話,謝歸晚便微微一笑,言語舒緩款款而談:“遠離是一回事,可幫忙卻是另一回事。作為友人,難道我沒有同你說話的資格麽?倘若去了這蠱毒,我們不也仍是朋友嗎?”
“這、這倒是。”沈放舟嘶了一聲,心中竟然還浮現出幾許慚愧,這關心門主和情蠱之間,分明是沒關系的嘛。
系統:老天奶我服了......
正如門主所說,她們間去除蠱毒不也還是極好的友人,自己何必一驚一乍防備到這種地步,于是沈放舟想了想,小聲開口試探道:“那——麻煩門主了?”
沈放舟背對着謝歸晚站直,兩只胳膊不自然地伸出去,只覺自己像個呆板的木偶人。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謝歸晚搖搖頭,卻含着笑起身,雙手若無其事地掠過沈放舟腰間,輕輕地纏住散開的衣帶。
系衣帶本就是件小事,但往往就是這些小事,能流露出一種難言的親密。
暖房中檀香白霧缭繞,熏出一種好似美酒般醉人的清香。門房處本就狹窄。謝歸晚這樣靠過來,沈放舟只覺後背仿佛要貼到門主的衣衫,鼻翼間漲滿如海潮般撲湧的熟悉氣味,于是來自記憶的下意識便叫人整個僵在原地,不敢有一絲動彈。
“還好沒有散開太久,否則衣帶難免要沾上飛塵。”
謝歸晚似有似無的低語從後背飄來,兩人身量相近,隔着的距離又被縮到呼吸都相交融的程度,于是溫熱的呼吸就打在頸側,激起莫名、卻熟悉的癢意。
“乖——乖,不要亂動......”
“舟舟、別......太深了......”
相似的觸感喚醒不敢啓封的記憶,殘存的低語翻天覆地般襲來,劍閣子夜、刀門淩晨,該想的不該想的該記得不該記得全數湧上心頭。
沈放舟僵在原地,只覺門主那雙手若隐若無地掠過她腰間,于是不可避免地輕顫着似乎想要躲避,她滿腦一片空白,卻只能聽見背後門主的啧聲。
“躲什麽?”
謝歸晚聲音極低,慢慢地系着劍修腰間衣帶,不緊不慢,好似很是認真。
“沒、沒躲,”沈放舟咬着下唇,只覺臉燙得像香爐,“門主你、你要不,稍微快些......”
“好啊,你不僅要疏遠我,還要嫌棄我。”
謝歸晚玩笑聲悠悠然,沈放舟張口欲辯,卻覺耳側衣衫摩挲聲愈來愈大,她以為這一場漫長的折磨終于要結束了,卻在下一秒,又不敢再動。
身後仿佛有指尖忽地擦過敏感的背骨,所過之處好似泛起難言的顫意,沈放舟只覺心跳如擂鼓,可作亂之人好似沒有一點放過她的意思,向下、向下、仿佛有不可言說的目的地,于是呼吸立刻急促起來,就在那雙手滑過腰際的剎那——
“好了。”
謝歸晚松手,輕輕後退一步。
結束了?
沈放舟猛地放松下來,心頭卻滑過極輕的失落感,她回頭愣愣地望着謝歸晚,但見門主施施然地立在原地,好似一切都未發生。
方才......
肯定是她的錯覺!!!
思緒回神,沈放舟卻恨不得竄出門外,只覺從頸側到耳後都燒得通紅,她馬上道謝:“謝謝門主!我先走了!”
話罷立刻奪門而出,只聽嘩一聲巨響,劍客快得簡直像逃命。
于是屋內剎那間安靜下來,只餘謝歸晚一人在原地,意外不明地勾了勾唇。
膽子真小。
也真容易上鈎。
然而未等謝歸晚坐下,分魂卻悠悠然地插話:“你就這麽喜歡跟天道要殺的人玩這種把戲?”
謝歸晚:“此事須得從長計議,那日我以阿鶴留下的籌印謀算,三問天道,卻三得空卦。也許那日的計算有偏差,又或許,是它在其中作梗,叫我殺了舟舟。”
“還叫舟舟?”分魂冷哼一聲,“天機門這延續千年的一卦乃是你那友人以命換奪,正是要向天道要一個殺它的法子。既然此卦叫你殺了沈放舟,這人又恰是天生劍骨,那麽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別讓扶鶴她們白白犧牲。”
“天道并沒有給出明确的暗示。”
“但沈放舟的命軌已行出極大的偏差,這具身體在三年前早該死了!我在既定的命軌中看不見屬于她的星辰,無論如何,她都是個極特殊之人,也許便就是下一個——”
謝歸晚冷靜地打斷掉分魂提議,像是不想聽到後面的未盡之言:“命以天定不可違,運以行致則生變。所謂命軌,雖是昭示衆生命途,卻并非一成不變。照你的說法,樓重應在一十三州永遠做一個刀匠,而不是拜入燕歸南門下做仙盟的第一刀客。”
“但沈放舟的命軌已經不能稱之為起死回生了,本來瀕死,卻驟然拜入祁钰門下,天生劍骨也就罷了,九歌劍匣也能為她所用,這簡直是一步登天。”
“三年來我卻并未見她有異。你以為我留在劍閣這麽久亦是為了什麽?我從未松懈過對沈放舟的探查,我知她另有所圖,但不願因一道模糊指令殺她。你說我愛她也好說我優柔寡斷也罷,但無論如何,我不許錯殺任何一個人。”
分魂沉默片刻:“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
“不可能,”謝歸晚揉了揉太陽穴,想起友人的逝去依舊痛心,“那是可叫日月更疊滄海移位的準仙……以死為代價封印它身,哪怕是千年修養,它亦無法再行偷天換月之事。”
“好罷,我不多說了,你眼下已到藏鋒之境,十個百年,此輪回正是千載難逢,它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假如沈放舟真是它圈養的一具身體,那麽出秘境前你必須要殺了她,以防殘魂吞噬劍骨死而複生!古往今來的劍骨......能有幾個好下場?”
“從現在的籌算看,她不可能——”
“我說假如。”
“......那麽我會親手殺了她。”
分魂哼笑一聲:“好,還算你有點決心。”
分魂不再說話,謝歸晚亦不再言語,長久的默然之後,她只望着窗外的浩瀚世界輕輕嘆了口氣:
太久了,這樁恩怨跨越千年,波及三界。曾經在昆侖雪峰坐飲論道的友人皆因此殒命,天機門的大雪依舊漫天,那張桌席卻再也沒有坐滿的一日,只徒留她一個人肩上負雪,獨獨地望着兩界山。
不過也很好,它終于藏不住自己,迫不及待地顯露出一點馬腳,既然敵人已經在暗處那麽便不急,假若它真要舟舟身體中的那具劍骨,真要抱着當年的心思再度重來,那麽哪怕換得和友人一般的下場,她也要叫那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天機門由她而始,不妨也因她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