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已盡
春已盡
小小別院,一樁命案尚來不及發酵,便已經被那隐藏在暗處的人悄悄湮滅。死去的人是怎樣的狀态,那些流出的血是否悄悄滲進泥土,化作花朵的養分。
晏蘅只是輕輕捏起牆角的一枝,放在鼻尖仔仔細細地嗅。
她并不感到慚愧,自然也無負罪,這世道就是如此,殘酷到極致。性命,不過是最小的籌碼。
“慕容姑娘怎麽獨自在這裏?”黃香講起話來還是那副溫柔嬌弱的模樣,全然聯想不到一樁嗜血的事件。
晏蘅微笑着看向她,“我是想,姐姐同我本是一類人。過往是一樣,而今是一樣,想來也歷了生活的滄桑。”
黃香并不笑,淺淡地答了一句,“也許吧。那麽姑娘應該告訴我,你想要我做什麽了吧。”
“不是什麽讓你為難的事情,只是想要你幫我安排幾個相熟的人到別院做事罷了。”她從袖間拿出一封信,“将這封信,送到文氏貨行,希望他如今還在。”
黃香收了信,正待要走。
“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她繼續道:“你要做的這件事既是十萬火急,為何在初進別院的時候,不來找我,而是要挨到如今?”
黃香答道:“有個人曾教過我,用你的全部心力去觀察一個人,半年為期,便懂得她是否值得相交。我并不想與姑娘交朋友,卻也想看看姑娘是否值得我托付這樣重要的事情。”
她頓了頓,“往後,少不得麻煩姑娘的時候。”
黃香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便徑直走了,只留晏蘅空對這嬌花。
------------------------------------------------------
“姑娘請我送的信,已然抵達。”黃香道。
她雖然沒有言明,但看得出對于入宮之事還是又是有些憂慮。即使她肯定苡秦對晏蘅的不同之處,可君心似海,難以揣測,要是他就這樣耗着,自己又當如何?
Advertisement
晏蘅卻絲毫都不擔心,“放心,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出現的。暗衛之死,不過是在平靜水面上投下的一顆石子,他心中生了猜忌,必然會想要探究。”
還有一句,她沒有說,“他那樣思慕着這副皮囊,又怎麽能忍得住呢?”
事實果然如晏蘅所料,不過十餘日,苡秦擺駕翠居別院。看着是微服私訪,身旁并沒有帶什麽人。只是身側那兩個面冷如鐵的侍衛,足以見出武藝高強。
晏蘅想了想自己在這種場合下将苡秦一擊斃命的可能,最終還是只能笑臉相迎,徐徐圖之。
可她并不知道,随着年齡的增長,她五官漸漸長開,她的相貌已經同苡秦腦海中的那個人越來越相像。
所以在苡秦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差點失态喊出那個魂牽夢萦的名字。
他最終還是極力壓抑內心的情緒, “上次倒還沒來得及問你多大年紀。”
晏蘅上前一步道:“禀告陛下,小女今年十七歲。”
“十七歲。”正是他第一次遇見子舒的時候。
“你叫什麽名字?”他并不記得自己早在初遇時便問過這個問題。只是……縱然他記得,恐怕也不會在意。
晏蘅恭敬答道:“慕容秋。”
“想起來了,你說你一路颠沛流離,才從姑蘇來到京都是吧。既是在這樣的困境中前行,想來歷了不少艱辛……”他雖然在問,卻全然沒有要她答的意思,“來人,将慕容秋帶下去驗身。”
他的溫柔只持續了一刻,便煙消雲散,露出他本來的模樣。
“陛下?”她話中已有了泣聲,“為何如此!”
苡秦就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偏過頭來認真地看向她,“一只蝼蟻,也敢頂撞朕?”
“不敢。”她垂下頭,将那些屈辱與不甘都藏進心裏。
今日是她沖動,沒能藏起銳氣。
只是,再如何,她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她經歷了人生大事,經歷了生死離別,經歷了無數的艱辛,唯獨沒有經歷過這所謂的——對清白的驗證。
證明清白,本就是在淩辱。
一旁的仆婢将她帶到一個隔間,她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随她們推搡,并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麽。
她覺得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最後一點遮羞布,也被掀起。
她原本還有退路的,她在心裏為自己預留了一條退路——告別了這些仇恨,她可以回到那些少女時光裏去。她可以去春河,可以和薛姑姑一起漫步田野,可以逗那個老頑童玩,還可以……執劍天涯,寬慰自己原可以做個好人。
可是現在呢……她的衣衫被褪下,大腿呈弓形張開。身前,是兩個婆子在仔細地打量。她躺在軟榻上,感受不到一絲冰涼,也感受不到一絲柔軟。
她只覺得痛,覺得鼻酸,覺得眼眶幹澀,覺得渾身上下像是被碾了一遍。
亦或說,她重生了。
她丢掉了一切,便獲得了一切。
身旁的人,服侍她穿衣。她一點點挪動着步子,被帶回那個明亮的廳堂。
可是晏蘅,永遠留在了這個黑暗的隔間。
婆子搶先一步跪下,“禀告陛下,慕容姑娘還是完璧之身。”
苡秦聽了這話,方才安心起來。
他厭惡一切肮髒,特別是女人。
雖然在子舒逝世之後,他一直告訴自己,子舒一定在某個角落陪伴着自己。
可是他終究忍不住留下這個眉眼肖似他的姑娘。
“下去吧。”
苡秦又将目光定在她的眉目間,“慕容秋,上前些。”
晏蘅本能地覺得惡心,卻還是耐着性子靠近他。
直到感受到冰涼的手指在自己的眉間游離,她胃裏翻江倒海個不停。
苡秦看着她緊皺的眉頭,也生了些怒氣,旋即狠狠掐住她的雙頰道:“這麽不情願?”
她艱難答道:“不敢。”
“不敢?”他自嘲地笑起來,“是了,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他的手已經抓上那一截雪白修長的脖頸,緩緩收緊,晏蘅的臉上便染上濃重的紅。他知道,只要再用力些,這個女人就會死在他面前。
可看見那雙不服輸的眼睛,就像是看着那個人臨死前的神情。
他心軟了。
“黃香,往後好好教教你的主子應當如何服侍君上。”
黃香連忙跪地道:“陛下息怒,奴婢定當竭盡全力。”
苡秦随手将她摔在一旁,就像是随手扔掉一件肮髒的衣服。
他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手帕,仔仔細細地将雙手擦盡,然後便如同丢掉晏蘅一樣地扔在地上。
“還有,你記清楚,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走出別院。”
“是。”黃香應了聲。
苡秦走了很久。
晏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望着地上那一張素帕。若不是尚有呼吸,黃香簡直要以為她生了變故。
黃香屏去周遭的仆婢,伸手去扶她起來。
晏蘅按住她的手,“他是在試探我有沒有武功。”
黃香點點頭,有些擔憂地望向她。
“黃香,這樣的世道,人活得像狗一樣。他想要你家破人亡,你便家破人亡;可是這樣還不夠,他想要你乖順聽話,你便乖順聽話。你做了狗,還要擔心自己的搖尾乞憐讨不了他的歡心。憑什麽?”
黃香答不上來,她幼時便被教導:“君為天,民為地。”
想來,天高懸,地低垂,是迥然不同的。便也不再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同天子講什麽尊嚴與驕傲。
晏蘅繼續道:“因為你沒有權力。他所仰仗的,也不過是生下來就有的權力罷了。”
她不是在對黃香說,更像是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