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自焚
［楔子］自焚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殿中點了一爐香，屏風上，是層層疊疊的峰巒。十九歲的小姑娘，讓我叫她母後，多可笑的事。”
苡仁掀開錦被，掙紮着起身，他散亂的發與外衫被廊間的風吹起，飛得很高。
晏蘅緩緩地将手探到錦被之下，觸碰那尚未散去的熱度，她眼眸低垂，話語停在舌尖，不知如何措辭。
“我每一次見你，都是真真切切的心疼。怕你一個人在這深宮，會孤獨，又怕自己靠得太近，失了分寸。可我從不知道，你身上背負着那樣大的仇恨。想來，這些年該是極辛苦的。”他說一句，強烈的咳嗽聲便自喉腔內鑽出。
他咳得辛苦。
晏蘅在他後背輕拍，“陛下病着，便不要說了。日後再說，也來得及。”
“無妨。”他捉住她的手，霎時又猛地松開，“這些話，從未向你言明。現在不提，往後便真說不出了。世事不易，登基這兩年來，朱筆一落，便是千萬的民心。往日從不曉得這小小折子，亦重若千鈞。現在明白，卻太遲了些。”
他随意地擺擺手，示意殿內宮人退下，“蘅兒，我将晟國山河盡數托付于你。扶持宗室，垂簾聽政也好；力排衆議，登基為帝也罷，我信你，能護好這一方子民。”
“陛下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晏蘅不緊不慢地将手中的清茶遞了過去，“更何況，這一切本就非我所願。”
“晏家女如何做不得帝王。”他眉目溫柔，“我的蘅兒本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自然也值得最尊貴的位置。後路、暗樁，我已盡數安排好，不必憂心。”
她聽着這話，心中亂得緊。她不懼苡仁的手段，更不懼他戴上僞善皮囊同她周旋，她唯恐那顆心是真的。若那顆心是真的，她又該如何呢？
“陛下何必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在這裏同我演深情錯付的戲碼，先帝與先皇後，皆命喪我手。他們走時，并不安然。那時，你這個孝順太子，還深陷于我編織的情網中難以自拔。非要我将話說得更明白些，陛下才會死心嗎？”
他還是那樣，不悲不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既已入局，我便認了。”
她冷冷道，“不想陛下如此寬仁，殺父弑母之仇也能咽得下去。晏蘅沒有這樣的胸懷，唯恐您是要效仿那勾踐卧薪嘗膽，恐怕是容不下您呢？”
苡仁靜默地看着，她作這毒婦模樣，無非是要激他。可惜，他這一生，早就無甚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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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懂事時，母親冷淡涼薄，相處時更沒有什麽母子情深可談。至于父親，那一樁在宮人間流傳至今的隐秘消息，他自然也是聽說過的。
帝後不睦，宮中早已是人盡皆知。他的父皇厭惡他的母後，厭惡到二十餘年從未與她同榻而眠，連帶着她的兒子也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偏偏，這阖宮只有一位皇後，也只有一位太子。不明真相的人，恐怕以為他們情深似海，不容他人。
他從未得到過愛，自然也不明白何為愛。
可晏蘅僅僅只是坐在那裏，他便覺得連燈火也變得可親了。
他決絕地擡頭，看向晏蘅，“你知道的，我做不了勾踐。縱要攀附，也只能與夫差兩分相似。所以，我願成全你，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心。”
“你……”
“來人，送太後回宮。”
苡仁先一步開口，他分明虛弱得緊，話語間仍不改帝王之威。
外間的仆婢們再一次湧入，扶着他們尊貴的太後娘娘登上那座繡着祥雲的辇。
就如同，晏蘅曾見過的，那個滿是星子的夜晚，她跟着阿娘透過宮人的間隙瞥見的華容。
日子過得太久，沉睡在記憶裏的過往似乎也随着一載一載的春秋走遠了。而那些困擾了晏蘅無數年的噩夢，也伴随着那個人的離世遠去。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然而那些空負的歲月又該向誰去訴說。深入骨髓的疼痛、為了複仇而甩掉的稚嫩和……再也聽不見的阿爹阿娘的一句“蘅兒”。
如果這些都結束了，她還剩下什麽？
她突然覺得內心的憂傷如同野草，瘋狂肆虐，“就連你也要走了嗎？”
他并不答話，只是笑，可那笑分明也刺痛，“恭送母後。”
晏蘅突然很想念，想念那年随母親入宮見禮，遠遠瞧見那宮人簇擁的辇上——皇後娘娘身着華服，發上簪一枝牡丹，風姿秀雅，祲威盛容。廊道兩旁，是數不清的宮燈，聚散的光，映在娘娘的金飾上，叫人晃花了眼。
隔着搖曳的燭火，她的目光同他相遇。
那是她一次見到苡仁。
晏蘅終究忍不住回頭，他一臉病容，斜倚在木制的門上。
……
那夜，苡仁遣散了夜華殿所有的宮人。
他說，“馬上就是年節，縱是仆婢也該好好過個新年。”
宮人們千恩萬謝地走了，留他一個。
他坐在殿前的青玉階上，仍由寒意浸染自己的衣。
他咳得厲害，仿佛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漫天的星，微弱的光在夜幕裏隐去痕跡。
苡仁沒有說，他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是一個繁星的夜晚。
那個小姑娘，穿火紅袍子，跪在雪地裏找墜子。她擡起頭朝着身旁的婦人說，“阿娘，蘅兒一定會給你找着的。”
苡仁不記得，是那明媚的笑晃花了他的眼，還是那句熱切的“阿娘”燙傷了他的心。
但他始終記得，那個真正的晏蘅。
倘若沒有那些血海深仇，倘若他們只是尋常世家的小姐、公子，是否也能結一段好姻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
苡仁嘲自己癡妄，明明身将枯朽，卻還渴求做夢。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然後轉身走向殿內，就此抛棄了那漫天星輝。
那晚，夜華殿燃起大火。
苡仁自此煙消雲散。
附近宮室的宮人說，曾見他于火中舞劍，哀戚大笑，漸被火舌吞噬。
想來，走時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