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醫者2
為醫者2
岳蘭時治好村長一事徹底打響了名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劉家村來了個郎中醫術通天，就連舉薦他的縣令大人都飛鴿傳書一封，表示他若回京，立馬賞銀百兩。
岳蘭時看完将信随手一放，就去灑掃庭院了，再回來時發現風滾草僵直地站着書案旁，手裏捏着那張淺黃色的信紙。
黃昏的光線照在少年人周身，細致地勾勒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從立挺的眉眼、鼻梁，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結，順着流暢的脖頸線條沒入精瘦有力的胸膛。
記憶中那個邋遢的小乞丐逐漸和眼前人重合，岳蘭時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這大半年來，他長高了不少。
風滾草好一會才注意到門口站着人，連忙放下，“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無礙，不是什麽大事。”岳蘭時笑着走上前，拉開書案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枚玉制發簪。
這枚玉簪的顏色淺綠，邊緣泛着一層暈染開的藍，手摸上去有一股淡淡的涼意，雕琢的紋路如漣漪般順滑冰透，乍看上去就像一層無拘無束的水花。
但風滾草全身的注意力都在那張薄薄的紙上，他宛如迷路不着家的孩子，急切想要在黑夜裏找到一盞回家的燈，“先生，您是要回京了嗎。”
岳蘭時把他拉到椅子邊，示意他坐下，“為何會這樣想。”
風滾草難得沒有聽他的話，人高馬大地杵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如同要在他臉上找到一個答案，“縣令大人說會給你百兩白銀作為獎賞……”
岳蘭時卻只是笑，“若是你接到這樣的獎賞，你去嗎。”
風滾草垂在腿邊的指尖蜷了蜷，“如果是我……我……我會……”
岳蘭時也不逗他，“行了坐下吧。”
風滾草愣愣地坐下，看他把一面新買的銅鏡放在桌上，調整角度，剛好能映出自己的臉，他以前只在水面上看過自己，這樣通過銅鏡顯現出的樣貌，還是第一次見。
岳蘭時一邊解開他頭頂的束發，一邊解釋道：“今天是下元節，你忘了嗎。”
風滾草：“……”
是了，下元節，是他的誕辰。
他聽村裏人提起過，他是下元節這天被發現的，後來他便把這天當做自己的生辰，提醒自己又長了一歲。
岳蘭時給他重新梳發、編發，再用繩子挽緊青絲，束到頭頂，最後将那支玉簪插|入發髻。
風滾草的頭骨飽滿，發澤黝黑，用玉來做綴正正好，岳蘭時半蹲下來，看着鏡中人眉眼俊秀，五官端正，笑道：“漢族男子十五歲束發為髻，為束發之年，果然如我所想，很适合你。”
那一瞬間，風滾草的內心掀起波濤駭浪，千尺的潮水卷起靈魂，仿佛要把他最肮髒、最醜陋的過往滌蕩個幹淨，僅僅一句“很适合你”，就能讓他得到莫大的慰藉，好像過去吃的苦都是為了遇到先生而存在的。
不自覺紅了眼眶。
岳蘭時一瞧孩子非但沒有欣喜，反而還哭上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怎麽了？是我弄疼你了嗎？”上去檢查是不是箍得太緊了。
風滾草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各種複雜的情緒在腦海深處泛濫，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不斷用袖口擦拭淚水，不一會便擦得濕透了，“先生，您能不能別走，如果要走，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岳蘭時檢查的手一停，“這是怎麽了，我沒打算走啊。”
風滾草轉身環住他，宛如失水的魚兒擁抱它唯一的水源，“先生別走，求您……您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別離開我……”
岳蘭時心想他這是怎麽了，一會哭一會抱的，但想了半天也無從得知，只當孩子正是敏感的年紀，容易傷感，于是拍打他的後背，輕言細語地哄：“不會的，先生不會離開你的，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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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元節過後，村裏感染時疫的人越來越多，症狀都大差不差，臉頰紅中帶紫，嘴唇多為青灰狀。
治療起來倒不難，只需在對症的湯劑中加入一味風滾草的血，病人很快就能康複。
岳蘭時取了這些人的血做研究，想弄明白他們是不是中毒，以及風滾草的血為何能起作用。
但他研究良久也沒有一個确切的定論。
而村民們似乎覺得這病雖然厲害，但不及他的醫術厲害，所以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愈發肆無忌憚，甚至有人主動感染，想親身體驗一遍岳蘭時的醫術。
岳蘭時愁得頭發都白了好幾捋，他眼睜睜看着風滾草的手由一開始的指尖取血，到劃破手腕取血，再到現在一條手臂全是新舊交錯的傷痕。
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
這天他上山采摘補血的草藥，想給風滾草多補補身子，卻見龍門石窟那邊鬧得歡騰，他心中納悶，過去一瞧，看到七八個壯漢背着木頭和石雕，還有各式各樣鑿刻的刀具，被搬放進洞中。
村長在一旁招呼，“辛苦大家辛苦大家，一會請大家吃茶！”
岳蘭時揚聲道：“村長——這幹嘛呢——”
村長一見到他就谄媚起來，小跑到岳蘭時跟前，滿臉的褶子都要擠一塊去，“喲，岳先生來了！”
自從那天把村長從鬼門關拉回來，他便客氣了不少。
岳蘭時指了指洞口，“這幹嘛呢。”
村長給他作了個揖，“這不剛開工，就沒和先生說，我收到縣令大人贊賞您的信了，前兩日同全村人商量了一下，咱們該如何報答您……”
岳蘭時莫名有陣不好的預感，“所以這？”
“咱們吶，商量了一下，先生故有活佛的美譽，所以咱們就給先生建立一座石佛像！就排在洞窟裏，供我們子孫世代朝拜！”
岳蘭時驚呆了，“你們為何不與我商量？”
村長一拍大腿，“這不是想給您個驚喜嘛！”
岳蘭時：“……”
驚喜不覺得，驚吓倒是真的。
回到家後，岳蘭時将此事原封不動告訴了風滾草，沒想到風滾草居然很高興，他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地說着太好了，村裏人終于知道感謝先生了。
“先生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溫柔、最好的人！！”
岳蘭時原本不太樂意，但看他這麽開心，便索性随他們去了。
當天夜裏風滾草偷偷摸摸地溜出去，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回。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天天晚出早歸，每次都趁岳蘭時不注意的時候溜之大吉。
岳蘭時大概能猜到他是跑去看石佛的完工情況，但日日夜夜這樣熬，只怕身體會扛不住，畢竟他一直在為村裏的人放血入藥……
然而剛冒出這個想法，突然有個人慌慌張張地出現在門口，氣都沒喘勻就說風滾草暈倒了……
“嘎啦”一聲，茶盞掉在地面摔了個粉碎。
岳蘭時被帶到山腳，遠遠地就望見風滾草躺在石板上，劉月正在給他掐穴，劉有德在一旁叼着幹草。
他加快速度跑過去，一番詢問下才知道風滾草這些天都在雕刻石佛的面容，剛開始那些師傅不肯讓他動手，他便拿石頭做例，當場給衆人表演了一個妙手生花。
風滾草說先生和佛像不一樣，先生有一雙美輪美奂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可好看了。
村長拗不過他，也念他治療時疫有功，就由他了。
本來這兩天石佛已經完工，師傅們也拿了工錢回家過年了，但風滾草愣是說還有個什麽痣沒點上去，昨晚上又來了，他來的時候臉色很差，煞白煞白的，劉月叫他休息他也不聽。
結果就在雕完的一瞬間，他暈了過去……
幸好碰上路過采藥的劉有德，小胖子力氣大，才把人從山上背下來。
岳蘭時聽完只覺得心髒都在滴血，他默默地背上風滾草，給劉月和劉有德道了句多謝，便一步一步地走向家的方向。
一路上的寒風刺得他肺裏痙攣，連帶氣管都要麻痹了，他渾渾噩噩地踩着腳下的黃土地，路過溫馨的萬家燈火，把背後的人往上送了送。
他想告訴小風，自己并沒有他想的那麽好……
他曾經把人命當買賣，仗着家底雄厚揮霍人生，害了好多好多人……
直到那個小瞎子出現，小瞎子又瘦又小，老是咳嗽，一看就沒吃過幾頓飽飯，弄死她簡直跟玩一樣，但小瞎子每次都能在危險中挺過來，每次挺過來都會感謝他。
但其實他給的藥都是些普通的補品……根本沒有醫治咳疾的能力……
小瞎子甘之如饴地吃下他喂的東西，一口一個謝謝先生。
他突然不想讓小瞎子死了。
于是他拼命尋找醫治咳疾的法子，針灸、推拿、掐穴，只要是有利于小瞎子的病，他都會去學。
慢慢地，他在咳疾方面的成就越來越多，前來求藥方的人把門檻都踏爛了。
可是小瞎子還是死了……
這一定是他的報應。
什麽活佛……什麽善良……和他有什麽關系！
他不過是個披着人皮的惡鬼而已！
終其一生都要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
所以小風啊……別那麽信任我，別那麽感激我……
別那麽喜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