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欲将心事付瑤琴
欲将心事付瑤琴
阿姐給了他一把琴,羌無愛不釋手地摸了好久。在這個時代,彈t琴是風雅之事,是女人間流觞曲水時的點綴,是文人墨客才會的玩意兒。
羌無很幸運,他自幼彈琴,但他也說不上幸運,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再摸過琴了。
“阿姐,你想聽什麽,我給你彈。”
是午後風熏,畫亭之上,少年眼睛亮亮的,急不可耐地獻寶。
女人抱劍看着不知其源的溪流,看着墨色的山,神思微動:“便彈一首《高山流水》吧。”
泠泠琴音自羌無指尖流出,婉轉動聽。一曲畢,女子似乎還未回神,羌無期待地看向對方,忍不住道:“高山流水謝知音,阿姐想聽這曲子,是在想念友人嗎?”
“阿無,你真不似尋常男子,你的琴彈得很好,”女子頓了頓,似是承認,“你這個人也很聰明。”
被阿姐誇了,羌無開心得臉色漲紅,像個紅蘋果。他一時忘形,又道:“阿姐的朋友,是叫婉君?”
甫一聽到這個名字,女子臉色沉了沉,羌無自知說錯了話,手指不慎碰到琴弦,崩出一聲雜音。
見他幾乎哆嗦起來,女子和緩了臉色,揉了揉他的頭發:“我沒有生氣。”
“真的嗎?”
“真的。”女子道,“婉君确實是我的朋友,這首《高山流水》就是她最擅長的曲子,你以後多彈吧。”
羌無從此總是練琴,彈《高山流水》,他也接很多很多的客,往往接客後,就抱着古琴徹夜徹夜地彈。
他用接客的錢買下了花樓,擁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他打造了一個暗室,邀請阿姐住進來。
原以為阿姐不會同意的,但是她可能沒有地方去,她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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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叢中過的花樓老板,在暗室裏養了一個女人。這是羌無的第二個秘密。
“阿姐是西境人?西境是什麽樣的?”羌無喜歡跟阿姐聊天,他見阿姐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打扮,裸.露的肌膚卻越來越少。
他聽女子描述西境連綿的群山,濃霧彌漫的瘴林,講西境的月亮就像西境男兒多情的眼睛。
羌無抿了抿唇,紅着耳朵問:“阿姐,西境的男子……漂亮嗎?”
女人露出一抹冷笑,擡手托住羌無的下巴,妖冶的指尖劃過他的臉:“他們像最豔麗的毒蛇,這世間男子都是一樣。”
我不一樣,羌無垂下眼睛。
“我讨厭男人。”
女人說着,松開了托住羌無的手。
羌無怔怔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後來,阿姐只叫他滿月的時候彈琴,就在花樓的最高處,圓月當空,琴聲能傳得很遠很遠。
阿姐總是很久都不回來,一開始是幾天,後來是幾個月,再後來是幾年。羌無想去找她,但阿姐說過,聽到《高山流水》她就會回來了。
流雲聚了又散,羌無仍日日彈琴,卻風華不再……
畫面外,白煙塵和顧懸環瞪圓了眼睛。
“這……這不是花樓的爹爹嘛!”白煙塵啧啧搖頭,“真看不出來,他年輕時這麽純情。”顧懸環思索道:“看來,這起碼是二十年前的故事了,二十年前,莫非是第一次祭司遴選時發生的事?”
白煙塵道:“那女人應該就是堕妖,她吃了妖丹,久久不歸,八成是在尋找煉化之法,否則……”
妖丹沒那麽容易煉化。
羌無再次遇見阿姐,後者已然化為半人半蛛的形态,血腥四溢,她背對着羌無,正在吞吃一個被蛛網纏縛的少年。
她吸幹了人的精氣,覆滿蜘蛛茸毛的黑色皮膚如滾水般鼓動,最終化為無形,女子恢複了人的樣貌,代價是一個少年的生命。
“……阿姐?”羌無驚恐地捂着嘴巴,女子聽到聲音回頭,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忽然輕笑:“你老了。”
阿姐還是一如從前般年輕。
羌無流下淚來:“你是妖嗎?”
女人哈哈大笑:“我早就是妖了,早在二十三年前,她為了一個男人背叛我的時候起,我就是妖了!”
“她是婉君?”羌無敏銳道。
“婉君?是啊,婉君!”女人提到這個名字,神情變得愈發張狂,人面上隐隐閃過八只綠色的眼睛,她盯着羌無:“西境遴選祭司,我本是最有力的競争者,她表面向我道賀,卻在大選前夕害我受傷!讓我一身功為盡廢!”
“最後當選者,是她情人的妹妹!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阿姐……”羌無聲音顫抖。
女人卻猝然貼近:“所以我吃了妖丹!”她的人形又不穩了,聲音嘶啞:“我親手殺了她們兩個賤人!我要殺光所有負我之人!我要他們死!”
“阿無,我還需要很多很多活人的精氣,你會幫我的吧?”
女人已經沒有了理智,也不複從前溫和的樣子,她不會再拉着他的手,不會再誇贊他的琴。
但他不會忘記自己被正眼相待的那一晚,唯一沒有把他當作男人的女人,是一個最恨男人的女人。
原來阿姐早已在琴上附着了巫蠱,讓自己彈琴也只是利用自己誘騙少年,但是……
羌無閉了閉眼,看來阿姐說得沒錯,男人都一樣,自己就是她口中自私自利的、毒蛇一樣的男人。
他伸手抱住了面前半人半蛛的怪物,只道:“阿姐,我幫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畫面淡去,白煙塵和顧懸環皆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兩人對視一眼,驅散幻境,提着武器來到妖蛛面前。那妖蛛自知中計,更是發狂,鋪了漫天的蛛絲。
劍光如雨,銀鞭似電,蛛絲被寸寸斬落,白煙塵一腳踢上蜘蛛腦袋,将其擊退十餘尺。妖蛛狂吼着沖來,白煙塵卻道:“省省吧。”
“人堕妖道,除非煉化妖丹,否則一旦無法維持人形,不日便将爆體而亡,你現在這副模樣,無論再吸多少精氣,都已是秋後的螞蚱,時日無多了!”
“一派胡言!”妖蛛更加狂躁,“我不會死!我已經是妖,我會容顏永駐,長生不老!”
“別自欺欺人了!”白煙塵不客氣地打斷,“你煉化妖丹失敗,只得不斷吸收人的精氣,未免連累羌無,你會去很遠的地方抓人,但是就連如此也保不住人形,在你第一次于羌無面前露出本來面目的時候,就離你的死期不遠了。
“閉嘴!”蜘蛛精語調陰狠,似要沖上來将白煙塵撕碎,後者輕易躲閃,話音不停,“你應當早就死了,我猜猜,是十日前?還是半月前?”
“不許再說!”蜘蛛發了很,目露兇光。
“我知道了,應該就是離水鎮發現最後一具少年屍體的時候吧?”
蜘蛛陰恻恻地盯着她,呼哧呼哧地喘氣。
白煙塵道:“你是在那時便爆體而亡,魂飛魄散,所以才不能繼續殺人。”
“何必還要苦苦維持呢?”白煙塵劍指面前巨大的怪物,冷聲道:“蜘蛛妖已經不複存在了。”
風聲像是都停駐了片刻。
半晌,那詭異的蜘蛛頭顱緩緩褪去,化作人形,露出一雙潸潸淚眼。
“所以,我吃了妖丹。”
那人開口,語調與記憶中的女人有十成相似,他神情詭異,模仿着女人的情态,“阿姐一直都存在呀,你看,她還能抱我……”
蛛腿折成詭異地角度,攀附着自己的身軀,男子沉醉地呢喃:“阿姐……阿姐。”
“入夢之術只可窺視本人之念。”顧懸環嘆息道:“怪不得只看到你的故事,花樓爹爹,或者該叫你——羌無。”
兩人看完入夢畫面便已明白,許是羌無接受不了女人的死亡,便在蜘蛛妖靈魂消散之前,吃掉了她的妖丹。因為阿姐曾告訴他,自己就是吃了妖丹才變成妖的,他繼承了阿姐的妖力,幻想着阿姐還在人世,模仿她、成為她。
但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虛妄之念。
作為沒有功力、不會法術的普通人,他會漸漸被妖力侵蝕神智,最終步入瘋狂。
“阿姐嫌我老了,她喜歡我穿鵝黃色……”
“我要給阿姐彈琴,彈她最愛聽的《高山流水》”
“阿姐,你去哪!”
羌無拖動着蜘蛛龐大的軀體,倉皇地四處尋找起來,他已然無視了周遭的一切,身體寸寸皲裂,半人半蛛的形态變得不穩,他的臉上浮現出蜘蛛的複眼,神情痛苦地嘶吼:“阿姐,別丢下我!”
白煙塵和顧懸環只看着羌無發瘋,妖身崩潰,他已經時日無多了。
“我來了結他吧。”白煙塵忽然開口。她出手果斷,長劍直取命門,一劍挑出腹中妖丹。
一切發生得很快,沉浸在癫狂之中的男子戛然而止,他赫赫地喘着氣,回頭看着白煙塵,似是恢複了一些神智:“是你……”
“我就知道,”羌無的眼中流下淚來,“在花樓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秘密保不住了。”
他周身燃起綠色的磷火,寸寸墜地的蛛絲也都燃燒起來。
他固執地模仿着阿姐,卻深知這一切都只是造化弄人。
本不該是這樣的呀。
羌無想起阿姐贈與自己的那把古琴,想起t他無意間在琴背面發現的小字——
【贈吾友:畢竟幾人真得鹿,一片冰心在玉壺。】
落款是——顧婉君。
本不該是這樣的,羌無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曲折,他只是想,或許,他的阿姐本不該變成妖的。
片片磷火中,響起哀婉的曲調,羌無又在彈琴了。
這一次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他一直藏在心底,最想要彈給阿姐聽的那首歌。
是羌無,最後一個秘密——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最後一星磷火,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