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泫
62.月泫
盧維岳的病,還是很延挨了一段時日。不過養病期間,他卻再不許姨太太近身,寧肯要他一貫看不順眼的女婿伴着。
王婉秋為這事沒少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老爺子,竟遭了厭棄。閑來無事的時候就跟周以珍訴苦,她講自己這兩年是怎麽百般遷就盧維岳的,她講她為了這段見不得人的婚姻做了多少犧牲,她講孩子養到這麽大有多不容易……
雜雜碎碎地講,一上午不挪屁股。
奇怪的是,周以珍也不覺得厭煩。姨太太那些話,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其實周以珍也有,她只是講不出口罷了,抑或,講出口來也沒人聽。
有時候,王婉秋也蠻讓人羨慕的。她至少能說會道,又很懂得籠絡人心,她肆無忌憚地把傷口揭給周以珍看,血淋淋的豁口,一點不見外。
這就是她在大宅門裏讨生活的方式,先把自己捅個對穿放血,再把新鮮的血肉恭恭敬敬遞到主母跟前,請人家笑納。借此,為自己和女兒求一個安身之所。
周以珍莫名也有一點享受這種被人讨好的愉悅,她那些輕易不肯示人的虛榮心,猛一下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漸漸地,她也習慣了王婉秋在身邊聒噪。進進出出,她都帶着丈夫的姨太太跟姨太太生的女兒。
偶爾,王婉秋帶了小潆回那邊公館去探盧維岳的病,盧照和秋原都在社會上忙着,周以珍還會當着仆人們念姨太太并二小姐去哪了,怎麽還不回來?
她還是覺得有一點寂寞。
大抵是丈夫命不久矣的緣故,周以珍還是感覺到一種悠遠的寂寞。她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盧維岳就算死上千百次,她這一輩子也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尤其覺得寂寞。
又過了一星期,北方人過小年那一天,盧維岳的病有所加重。
年底那幾天,公司裏最離不開人,分股抽成對賬,今年的營收,來年的預産,樣樣都要人操心。那一兩年國內的行情也壞,加之盧維岳的缺席,有幾個董事對年輕的盧照相當不服,公司裏的人事越發繁雜。
盧照尚且沒有時間到她父親床前去侍奉湯藥,許多事,都是秋原在代為操勞。
他們夫妻本是一體,互相分擔家庭的責任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盧維岳病中憂思,看女婿不僅沒有因他病弱而怠慢,反而事事精心,他難得還給了秋原幾天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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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來的時候,醫生都叫蓋了白布,還是秋原站出來力排衆議,把盧維岳送到了醫院去。去得很匆忙,頭等病房怎麽也弄不到,只在一間三等房裏将就着。
那屋裏還住着另外一家看痨病的,病情應該是相當危急,盧維岳整夜都能聽到有個老太婆趴在他耳朵邊上咳嗽。雖然知道不是真的,但還是忍不住害怕,他由此連覺也不敢睡。
這些事,他沒跟女婿抱怨。他現在簡直畏懼女兒女婿,因為他知道,他這一條賤命,現如今完全捏在人家手裏了,等閑不敢造次。
所幸秋原是個誠心的人,陪床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帶了棉花塞子過來,囑咐盧維岳晚上戴着睡覺,這樣應當會好受些。第三天,他就四處央人,一定要把老泰山換到一間清靜的病房。
那時候,病房是很稀缺的,一間房後面好幾家人盯着,盧維岳不知道他女婿動用了怎樣的手段,哪怕只是普通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他這個病入膏肓的人看來,也是一種很深的情意。
換到頭等房那天,盧維岳就不要秋原背他去撒溺。
“我叫王福扶我去,你坐着歇歇。”
秋原這個人,算是被他岳父嫌棄着長大的,從小到大,他簡直沒有一處地方令他滿意過。然而,他還是把女兒嫁給了他,單憑這一點,秋原就不至于刻薄盧維岳。
“還是我來罷,我都做慣了。”
說着,他就把盧維岳輕輕松松背起來,送去解溺,過後又把人安然無恙地送回病房。
做完這些,秋原也要走了,他替老爺子拉拉被窩,懇求道:“公司下午召開董事會,阿照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晚上再來看您。”
盧維岳喉頭發緊,趕忙就指小桌上的水。秋原手腳麻利地端來喂他,他好受了些,就閉閉眼,說:“晚上把她們都喊過來。你岳母,小潆,還有姨太太,都喊過來罷。”
秋原看他丈人一臉下世光景,素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淡了。人死燈滅,何等凄涼。
晚上七點多鐘,天已經黑透了,盧維岳的病床前難得那樣熱鬧。妻子,姨太太,女兒女婿,一個不少。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站着,等待發話,這真是一個挾勢弄權的絕佳機會,只可惜,他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小潆同父親的關系,只怕比盧照還要親近許多。盧維岳歪着嘴躺在慘白的床上,一句話也不說,顯得分外無助,或許是父女連心,小潆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這可把姨太太吓壞了。老爺子病重垂危,未見得就喜歡旁人哭哭啼啼。況且,這時候哭,太不吉利了,哭喪似的,這不是咒人死麽。
王婉秋捂了小潆的嘴,又蹲下去哄她:“乖,乖,不哭了。”
周以珍幹脆彎腰把小潆抱起來,捏了孩子的手心,說:“沒事的,你媽在這裏,太太也在,姊姊和姊夫都在。”
小潆淚眼汪汪地,只對着床上的盧維岳伸手,大哭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盧維岳于是斜眼去看盧照,嘆氣道:“你們姊妹兩個一齊過來。”
盧照把小潆抱過去,放到床沿上坐下,她自己卻還是不遠不近地站着。
盧維岳擡起手,先摸了摸小女兒的臉龐,替她擦眼淚,過後才向盧照伸手,說:“你們都恨我……我知道,你們都恨我。只有小潆不恨我……再大一點,她或許也會恨我,但我想,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盧照同樣伸出手去挽她父親,然而她卻把臉側到另外一邊。她是流了淚的,但不想讓盧維岳看見,那一刻,她寧願自己不是他的女兒。是的,如他所願,她恨他。
“阿照……不要那樣恨我,不要那樣恨爸爸。”
盧照還是沒把頭轉過去,她永遠也不會原諒盧維岳,死亡絕不能成為任何人洗刷罪孽的借口。
盧維岳長嘆一聲,又把目光投向妻妾,哀哀道:“還是你們兩個陪我說說話罷?阿珍,婉秋……”
秋原聽出來老爺子這是有話要交代,就自覺地走上前去抱起小潆,又拉起盧照的手,把人帶到走廊上。
盧照在她父親面前總是眼帶冷厲,出了門,她卻也學着盧維岳的樣子摸小潆的臉。這是她妹妹,是她同父親最後剩下的一點瓜葛,同時又是她母親遭遇不公的證據……總有一種凄哽在心頭。
小潆順勢爬到盧照懷裏,兩只手抱着她姊姊的脖頸,哭得分外傷心。盧照拍拍小孩子的背,因為不知道怎麽安撫她,所以也跟着嚎啕大哭。
秋原見狀,只好伸開雙臂,将她們姊妹兩個同時納入懷中。生離死別,未有定數,人生際遇,往往如此。哭罷,哭出來也好。
病房內,盧維岳聽見兩個女兒的哭聲,跟着難過起來。他對着自己的一妻一妾,仿佛也沒有多的話可說。
姨太太同他總還有一兩年恩愛的時光,哭得真情實意,太太對他的死,卻只是冷眼相看。對此,盧維岳當然也不能再多說甚麽,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身後事似乎也沒什麽特別需要注意的,盧照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一家之主,這方面的自信,盧維岳還是有的,故而很放心。
姨太太撲到身上來,流了特別多的淚,她喊他:“維岳,維岳,別丢下我……”
他們應當還是有感情的,盡管成人的世界裏,就連感情也是算計的一部分。但盧維岳還是從姨太太的哭聲中聽出了舍不得,當年,畢竟是他救人于危難在先,她以身相許在後,是他将一個妓女帶到了良家婦女的位置,這一筆,當然也要添進男人的功勞簿裏。
盧維岳擡手理了理姨太太的頭發,毛茸茸的,并不令人安心。
心底一陣酸楚,盧維岳還是忍不住拿眼去看周以珍,那個一直隔岸觀火的女人。她的臉上看不見悲傷,只有官樣文章一般的靜穆,因為知道要死人了,所以特意喬裝出來的對死者的尊重。
“阿珍……你走近一點。”他道。
周以珍于是往裏進了兩步,始終沒有作聲。
這一群人裏面,她應當是最恨自己的罷?恩愛夫妻不到頭,換了任何一個人來,都要怨恨終身的。
盧維岳一想到這兒,便抑不住痛哭出聲。
他的哭聲同姨太太的哭聲含混在一塊,嗚嗚咽咽的,難聽死了。周以珍卻只是微笑,她想,這三個人中間,終究讓她成了勝者。盡管這一場勝利來得這樣晚,這樣倉促,這樣沒有用處,但它到底還是勝利,是好事多磨。
舊年還沒翻過去,盧維岳就死在了醫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