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月殁
56.月殁
嚴太太,殁了,王頤親自喂她吞的鴉片。
該怎麽說呢,那天晚上月色還是極好的。婁煙湄一直在哭,嗚咽,嚎啕,涕泗橫流。
王頤拿她沒辦法,捧了藥上去,也是被掀翻在地。煙湄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抓住兒媳婦的手腕,不停地喊:“讓我死,讓我死……”
她應當也活得很累罷。
常年得着一個半死不活的病,丈夫從來也不過問,兒子等閑見面就是置氣,誰叫她天天在煙榻上醉生夢死?餘下的人裏面,也沒有一個真心為她好的,嚴伊文素日是皮笑肉不笑,王頤也不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早年間或許還有個馮曼感同身受,然而這樣的人也死了,再也不會有了……
婁煙湄知道,他們都恨她,所有人都恨她。
她又想起來,自己還是七小姐的時候,明明很得父母的寵愛。歲數還小那會兒,就讀書寫字學做女紅,婁家二老鉚足了勁要把她往賢妻良母培養。後來,終于能議親了,還是父母替她選的人,大戶人家的小姐向來在婚事上沒有多少自主性。
只偶然聽下人們提起一嘴,說姑爺打眼一瞧就是個氣派的,老爺太太選女婿的眼光真是好,七小姐下半輩子有福咯。這些話根本沒有憑據,煙湄還是選擇相信,她沒有別的選擇,從小到大,父親母親至少沒有害過她。所以還是相信罷。
有一年端午,婚事基本已經做定了,嚴啓瑞提着各色禮品登門拜訪,隔着雲母屏風,煙湄同他說了兩句話。什麽也沒有講清楚,只看見那人略有些發福,頭發也稀稀拉拉的,五官雖看不清,想也知道必跟英俊無緣。
那天以後,煙湄對這門親就有些不情願,她是神仙一樣靈透的人物,再怎樣家道中落,也不至于嫁那樣一個倭瓜。後來嚴啓瑞再上門,扯故又要見她,煙湄推三阻四,十次裏倒有九次抱了恙。
時間久了,嚴啓瑞也覺察出不對勁來,他的家世是很夠看的,聘禮也豐厚,不過臉子沒那麽中看。至于那位婁家七小姐,對外只說是世家千金,實際不過一張花容月貌的臉還值點錢,被父母推出來換榮華富貴的賠錢貨,還當自己多金貴呢。
後來一連兩個月,嚴啓瑞再沒有來過。
然而節禮還是按時送到。下人們知道七小姐高攀了一門親,都存着一點看熱鬧的心思,每次嚴家派人送東西來,丫頭小厮們恨不得滿院子嚷嚷,好叫外頭人知道七小姐如今的闊氣。
中秋節那天,嚴啓瑞按例送了月餅來。下人們捧着月餅盒子,一路從大門口喊到煙湄住的地方,七小姐有喜,七小姐有喜,一遍又一遍……煙湄聽在耳裏,覺得很不是滋味。
月餅盒子描得很精致,很像早年間宮裏賞下來的物件。月餅人人都有,另還有一串珍珠項鏈是單贈煙湄的。菱秧未插魚秧小,種出明珠個個圓,饒是煙湄這類見慣了金玉滿堂的人都忍不住上手去摸。真是好東西,放在外頭,一定要價不菲。
Advertisement
再後來,煙湄就哭了。她知道自己在婚姻戰争中是毫無疑問的失利者,嚴啓瑞只要輕擡擡手,露出他引以為傲的權勢和財富來,就會有無數人趨之若鹜,就會令無數人铩羽而歸。她強不過他,她争不過命,僅此而已。
又過了兩個月,也是一個冬天,煙湄嫁進嚴家。
婚後的生活,應當還是不錯的罷。第二年生下長子,女人賴以傍身的東西就有了。嚴啓瑞雖然不善經營,但仗着世代簪纓的底子,煙湄走哪交際都還是體體面面。民國落成之後,當然許多事都不似從前,富太太的生活卻還是那幾板斧,在寂寞中尋歡作樂,又在尋歡作樂中愈加寂寞。
變故只發生在大兒子早夭那一年。煙湄出門聽戲,一出紅鸾禧才剛唱到金玉奴倚門盼父,孩子就沒了,早先一點征兆都沒有。醫生說是熱毒,命該如此。
第二個第三個孩子都是姨太太生的,煙湄一開始也不覺得讨厭,只是不能像親生的那樣疼而已。可是慢慢地,嚴啓瑞就不往她房裏去了。母親總說男人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但他們為什麽要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孩子呢?嚴啓瑞明明知道她沒了兒子有多痛,可他跟別的女人生起孩子來卻是毫不手軟。
他不愛她,可以。他好幾個月不跟她說話,也可以。他一年半載不進她的屋子……一切的一切,通通都可以!但他不能拿孩子不作數!她滿心期待、受盡苦楚生下的孩子……
煙湄漸漸變了,她開始學着調教妾室,教育子女。姨太太們拼不過她,無聲無息就了結了,少爺小姐們要尊貴一些,但煙湄也不肯讓他們好過。二少爺的病,二少奶奶的瘋,三少爺的纨绔,五小姐的疏離,全都跟她有關。
這中間也包括嚴子陵,她親生的第二個孩子,也包括王頤,她還算中意的媳婦。她享受折磨這群人的快樂,嚴啓瑞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苦痛,她要以一種同歸于盡的姿勢報複回去。
都說二十年來如一夢,可這場夢,未免太殘酷,太凄厲了。煙湄回想起來,眼淚牽線似的往下落,她已瀕臨絕境,已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了。
兒媳婦毫無畏懼地坐在不遠處,煙湄知道那是個很懂事的姑娘,于是招手道:“你摸摸我的手……孩子,你摸摸我的手……”
王頤輕輕把手搭上去。
煙湄又說:“你不要嫌棄我,我原來也是很漂亮的。如花容顏,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
王頤點點頭,說:“您現在也很漂亮。”
煙湄吐出一口鮮血來,白色紗幔帳子緊緊攥在手裏,王頤知道,她應當是極痛苦,極需要解脫的。
“您還有甚麽話要交代的?子陵人不在重慶,爸爸我已經着人去請了……”
煙湄越發急促地喘,只是搖頭。她并不想見任何人,她的丈夫,兒子,她一生痛苦的根源,她恨他們,到死也不能原諒。
王頤并沒有流淚,只是感覺到一種平靜的悲哀,她總覺得,自己的下場也絕不會比婁煙湄好到哪去。哪怕嚴子陵現在還沒有走上他父親那一條路,然而一個男人要想堕落,又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的。
“把煙膏子拿給我。”煙湄閉眼道。
王頤聽話地舉起煙筒,剛準備往玻璃燈罩上放,煙湄又發話了:“再端一杯蓮花白。”
“只有紅酒,您要麽?”
煙湄點點頭。
喝了酒,吃了鴉片膏,王頤照常服侍婆婆睡下。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沒有醒來。
嚴家又要報喪了。
王頤打開房門,擺在她面前的是一條深不見底的甬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上面踩着。還是那句話,民國二十五年冬,月亮抿成一條細線,像舊時富貴人家做衣裳使的銀缂絲,很好看。
王頤悶頭往前走,到門檻處方停,她奮力擡起一條腿往外邁,身子卻怎麽都不聽使喚。
檻花籠鶴,不就是這樣麽。
她癡癡笑了幾聲,而後,重重跌了下去。
嚴太太的喪事很快就過去了,子陵并沒有回來奔喪,所有的事情一股腦扔給王頤。為這件事,他們夫妻還吵了很大一場架,王頤認為丈夫實在不夠孝親,失去生命的那個人,畢竟是他的生身母親,人死了,做子女的怎麽可以不聞不問呢。
嚴子陵則在南京忙得天昏地暗,他這個人是很有憂患意識的,陪着市政廳那一群人操心前線戰事,還混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階。王頤催他趕快到重慶,他卻總惦記着救亡圖存。
王頤真的很生氣,她覺得嚴子陵太不是東西了,把孤兒寡母扔到一邊,自己家裏的事情都一團亂麻理不清楚,他還要去兼濟天下,實在可氣。
子陵卻只在電話那一頭哀求着說:“等這邊局勢好一點,我一定過去找你們。”
王頤抱着女兒聽電話,荦荦聽出她父親的聲音,還不住喚:“爸爸,爸爸。”
子陵聽見荦荦的聲音,一顆心更是擰成一團。
只不過王頤氣昏了頭,她不許荦荦說話,又氣憤道:“現在是甚麽時候了!你才想起來要肩挑大義!嚴子陵,你有沒有考慮過我過得有多難!”
說完,她就撲禿一下挂了電話。
子陵寂寂然放下電話線,忽而就想起婁煙湄年輕時溫柔慈愛的樣子。再怎麽面目全非,那畢竟是生養過自己的人,是母親,是不可分割的一半親緣。所以還是很傷感的。
子陵雙手抱頭,嗚嗚哭了起來。
喪事過後,王頤又開始着急伊文的婚姻。臘月初,她請了王太太并一衆年輕人到家裏做客。
雖存了相看的意思,場面上的事情卻也不至于太露骨,除去王頤娘家的兄弟姊妹,還有錦如夫妻跟盧照夫妻,對外只說是親戚舊友們一道坐坐,消遣閑暇。
下帖子的那天恰巧孟瑛也在,盧照知她一向沒有機會參加此類聚會,問了她的意見後,便提前跟王頤打招呼,說多添一個客座。
王頤那時候滿腦子都想着伊文跟那個姓柴的小少爺,餘下的人都不過是湊數,根本沒往心裏去,盧照的話,自然爽快應允。
只不成想,這樣兩下裏的無心之舉,竟敷演出一段驚奇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