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月惜
54.月惜
馮曼過世差不多一星期,嚴家終于也動身往重慶去。嚴子陵依舊按照約定不随行,他近來跟市政廳那群人走得很近,各方力量拉拉扯扯,的确抽不開身。
令人意外的是,錦如也不肯走。王頤跟伊文兩個人勸了她好些天,她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她在想什麽,她卻只是低了頭笑,一句實話也不講。
陳濟棠這個人,也算得南京城裏有名的才俊,外頭人總是傳他學識高,為人也還算正派。只不過他家裏靠祖上軍功發跡起來,如今雖在各類公司買了股份卻并不參與經營,相形之下,嚴家跟陳家的往來就十分有限。
王頤因為并不十分清楚陳濟棠的為人,所以跟錦如說話的時候便格外注意,生怕一不小心有失冒昧。
錦如對于她這段受人诟病的愛戀,倒也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樣真心衛護。她談到陳濟棠,語氣是難得的平淡:“我并不是因為他才想留下來的,只是覺得有一點無趣,翻山越嶺逃到另外一座城去,又怎樣呢?重慶那邊,還不是跟南京一樣無聊。”
人生固然無聊,但生死之事,總不能兒戲的。王頤還想再說個什麽,錦如卻走上前來按住她的手,說:“我是個沒有盼望的人,或許某一天,稀裏糊塗我就死了,或許我也會長長久久地活着,比你們哪一個人都活得長。聽天由命好了……”
王頤看她神色如常,似是早有打算,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人各有志,強求不來,話說多了反而沒意思。
她們那天原是在錦如那裏見的面,伊文路上掉了半只金耳環,她有些心疼,回去找了好半晌也不見人。王頤有意把話岔開,就提了兩句伊文的親事,沈家原是人丁興旺,說不準就有适婚的人。
果然,錦如聽到了就笑。荦荦是個很會讨大人歡心的小姑娘,從進門起錦如就抱了她,又是喂水又是喂吃的,尚且不用王頤搭手,歡聲笑語的,氣氛很好。
等到要解溺的時候,荦荦才開始嫌她三媽,癟着嘴伸手要母親抱。王頤把孩子接過來,駕輕就熟地把尿,還有心思問錦如:“你兩個哥哥那樣能幹,想必族裏其他少爺也不至于太差。伊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是那種掐尖要強的人,只要姑爺放随和些,怎麽也不至于配成怨偶。你若肯替她留心,我真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
荦荦聽不懂兩個大人在說什麽,只是貪新鮮,有幾日不見她三媽,非得陪着鬧一鬧不行。錦如一伸手,荦荦就又興沖沖地攀過來,圍在耳朵邊上喊:“媽,媽。”
錦如滿臉都是開心,但說到本家的少爺們,卻難掩嫌惡。
“沈家如今,或許也有幾個成器的後輩,在生意場上很吃得開。但四弟妹,我不妨同你說句實話,沈家的少爺們,少有秉性忠厚的。且看我父親我哥哥就知道了,他們哪一個不是妻妾成群?我母親慘死,我兩個嫂嫂時常生氣,都不過所嫁非人罷了。前些日子我父親來電話,也是請我回去吃大哥兒子的滿月酒……那孩子就是大哥在外頭跟姨太太生的,如今又抱回家裏養。大嫂明明多次生育,也是兒女雙全的人,可我大哥是怎樣待她的呢?想想這些,我只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離沈家越遠越好,千萬別嫁進門找晦氣。”
同樣都是那種家庭走出來的人,王頤很知道這番話的分量。王家至少王太太還是極和氣的一個人,從來不為難姨太太跟孩子們,因此姨太太們待她也禮貌。像沈家這樣寵妾滅妻的,那都是老黃歷上才有的事情,說出來真不怕人臊。
那麽,伊文的事,就只好繼續擱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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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頤想想,依舊不死心,又道:“我娘家倒也有一個遠房表弟,模樣呢,還算周正,只不過沒念完書,怕伊文瞧不上。我知她素日是個有才氣的,喜歡出口成章,能對談兩句十四行詩那種……但也未必就不成罷?萬一有這個緣分呢……”
她一徑說了下去,連錦如都有些吃驚,嚴家又不是養不起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子,伊文沒遇到般配的,就再等等也沒事,何況要硬攆了人家出去呢?抑或,四房如今當家做主,馬上又要改換門庭,嚴子陵夫妻就是要把眼中釘、肉中刺一一拔除呢?
這話說出來就太不體面了,錦如看見荦荦咯咯笑,倒不忍心再對這孩子的母親說什麽重話,只假意接一句:“還是看伊文自己的意思罷,畢竟那是她的一輩子。”
正說着,伊文就進來了,看着有些悵然若失,像丢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錦如擔心她聽見了王頤剛剛那一番宏論,還問:“不過一只耳墜子有什麽稀奇的,丢了就丢了!李媽,捧了我的首飾匣子來給五小姐選!”
嚴子钰的太太,鎮江沈家的三小姐,一貫是以刁蠻活潑著稱的。伊文見錦如的第一面,就感覺自家這個三嫂應當是那一等不拘小節的為人,竟不知,她也有這樣細膩妥帖的時候。
伊文滿臉笑容地挑了一只差不多的金耳墜戴上,沒事人似的陪着兩個嫂嫂說說笑笑。
直等晚間回到嚴家,王頤邀請伊文一起吃飯,她才露出疲乏之色,先走了。
王頤那天對于保媒的興致卻很高,晚上嚴子陵回來,她又把伊文的事提了提。子陵對伊文這個妹妹,還是很有感情的,聽是妻子娘家那邊的表弟,當即就有些不樂意。王家一貫都喜歡把女兒賣來賣去,這樣人家出來的少爺,只怕沒什麽本事。
“伊文性子好,又漂亮,你作甚這樣急吼吼地替她相看?世道這樣亂,說不定就被什麽浪蕩子輕薄了!”
這話明擺着就是瞧不上王家,王頤聽在耳裏,也有些不是滋味,她還不是抱着擠兌人的心思才去搭橋牽線的。伊文一個女孩子,家裏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嚴子陵夫妻倆這些年多少蠹蟲都養了,何苦跟這樣一位年輕小姐過不去。
時局實在太差勁,王頤每每想起都覺得後怕,晚上睡覺都要躲在子陵的懷裏。她是真害怕哪天冷不丁地頭頂上就掉了一串炸彈下來,那不僅會流血,還會死人。
“就憑伊文這些年幫我們的情意,我何至于要恩将仇報?只是亂世之中,總要有個人相依為命才好,萬一日後真有什麽事,哪怕伊文是你的親妹妹,你會替她擋子彈麽?你自己拖家帶口,有妻有女,大夥兒一齊避難的時候,只怕伊文倒在你面前,被人拿腳後跟踩死,你也騰不出手去管她!”
說着,王頤又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所以你用不着拿話噎我,嚴子陵,你更用不着門縫裏看人。”
一番話說得子陵也有些寂然,亂世之中茍全自身已是難得,自顧不暇,談何蔭庇他人?默了一會兒,子陵還是點頭道:“左不過王家也是要西遷的,你要覺着方便,什麽時候安排伊文跟那個人見一面就是了。我們做兄嫂的,無外乎做到這份上,再多也不合适。”
這天,姨太太照舊抱了小潆上門。小潆蹦蹦跳跳地就進來了,隔着老遠就喊:“太太,太太。”是王婉秋教她這樣喊周以珍的。
那是個星期天, 情況有些不同尋常,盧照和秋原都在家。 小潆一進門就看見姐姐跟姐夫兩個人在露臺上澆花,但她只認識盧照,又有點害怕秋原,便半個身子躲在母親身後,怯生生地說:“姐姐,是我來了。”
姨太太一手把小潆提了出來,又指了指秋原,說:“這是你姐夫,快叫姐夫。”
小潆對秋原是一無所知的,她認識盧照,是因為盧照之前經常去找盧維岳談生意上的事,而且王婉秋還時不時地跟她講,她有個很漂亮很能幹的姐姐。
她扭過頭看自己母親一眼,又看看面前這位極高大的“姐夫”,最後還是去看盧照,又低低喊她:“姐姐。”
秋原自己也反應過來,小孩子被他吓到了,盡管他自認相貌這方面還算可圈可點,不至于把人吓得不敢說話才對。
不管大人間的恩怨有多複雜,孩子總是無辜的。小潆還那樣小,盧照總有點于心不忍,只好支開秋原:“只有麻煩你去樓上看會書了。”
秋原自然無有不依的。
反倒是姨太太着起急來:“想是姑爺個子太高的緣故,太有威勢了,小潆沒怎麽見過她姐夫,還不習慣。”
秋原樓梯都走了一半了,聽見姨太太的話,又回過頭來笑:“不怪二妹妹,是我不好,您領着妹妹玩好就是,不用在意我。”
單論相貌談吐,郁秋原是不輸人的,姨太太難免又要把他往天上捧:“姑爺真是太和氣了,要我說,還是大小姐有福氣,我們小潆,以後還不知被那個乞丐頭子讨了去,真為難我這個當娘的。”
這時周以珍也從樓上下來了,小潆跟她熟悉,自然地就往她身上貼,又悄悄喊她:“太太。”
周以珍對小潆的态度還算熱絡,撇下姨太太,自顧自就把孩子抱到後面玩兒去了。
剩下盧照和王婉秋站在客室中央,面面相觑一會兒後,盧照先招呼道:“您請坐。”
王婉秋這個人,以前做暗娼的時候,似乎是很烈性的,三教九流,就沒有她不敢降服的人。盧照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她,她殺人不眨眼,連進警察廳都是那樣雲淡風輕,今天卻再看不到那種巾帼不讓須眉的風采了。
她似乎整個人的意志都坍塌下來,整張臉都透露着逆來順受,透露着安分随時,最多最多,還能有一點精明市儈。
不知怎地,盧照心裏微微感到失望。一方面,她可惜一名烈女的消逝,另一方面,她又寧願是一位和自己母親截然不同的女人搶奪走父親,而不是類似的賢慧、溫柔、識大體、好脾氣。這些特點,周以珍身上就有。她們為什麽要變成一模一樣的人呢?她們本該,有不同的性格才對。
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活,才會造就出相同的女性呢?
我們不得而知。
王婉秋從以姨太太的身份出現,經常都表現得很聒噪,喜歡沒話找話。但那天下午,她和盧照獨處,卻只是禮貌地含着一點笑,并沒有像以往那樣長篇大論。
盧照不禁問她:“您在想什麽?”
老媽子端了咖啡出來,王婉秋接下抿一口才答:“我什麽也沒想。我在享受和大小姐獨處的時光。”
盧照點點頭,表示理解:“我明白。似乎女人只要結了婚,就喪失獨處的權利了。我還不像您那樣要親力親為地照顧丈夫兒女,但許多時候,也還是感覺不如獨身時自在。”
王婉秋在盧照面前很松懈,她甚至放下了慣常佩戴的笑臉,以一種平靜的姿态出現。
盧照現在才覺得,眼前這個女人,跟記憶中那位冷豔的秦淮名妓扯得上幹系了。
“以您的聰明,應該能想到,就算爸爸百年歸世,我也不會刻薄小潆,您着實沒必要日日都到我們這邊來。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以您的心性,何至于此?”
王婉秋這時也只淡淡看一眼盧照,眼神裏既有苦澀,又有柔情。
“我日日過來,是因為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大小姐知道的,這對于一個妓女來說有多難。而且,這也是我願意的,為了小潆的前途,為了她不用像她母親一樣在亂世中颠沛流離,我願意為她做我能做的一切。我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