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涼
21.月涼
秋原病了,現在每天都會有醫生到家裏來給他打針。雖不是什麽大病,還是躺了兩天才能下地,盧照沒告訴其他人,她怕她母親跑過來探病,反而給病人增添負擔。于是乎,在秋原病的這些時日裏,不論大事小情,就只有盧照陪着。
當然,家裏的傭人也幫了一些忙,但最隐私的那些事,比如解溺,還是只有盧照看到過。這畢竟不是什麽雅觀的場面,盧照生來又沒怎麽伺候過人,秋原總害怕讓她守着自己做這些,會很為難人。所以他時不時偷看盧照的神情,直到發現她一如既往的平靜,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還是不能理所當然地享受妻子的照顧。吐血後第三天,郁秋原身上稍有些力氣了,盧照再去喂他吃飯,他就連連擺手:“我自己來罷,我自己來罷。”
盧照一把打掉丈夫搶奪湯碗的手,語氣不自覺淩厲起來:“還不到你逞強的時候!你這病,還想不想好了?”
她做些事,格外地耐心細致。飯菜喂到郁秋原嘴邊,冷熱适中,偶爾燙了,秋原只要一皺眉,下一次她就會喂得慢一點,好讓飯菜盡快涼下去。無微不至的關心,在尋常夫妻間發生,本來是分所應當的。但在盧照和郁秋原兩個人之間,這種平實的愛護,又像海市蜃樓一樣,是虛無渺茫的,暫時性的,不可依戀的。
畢竟,正是因為他病了,她才肯事無巨細地親自照料。等以後他病好了,一切就又會回到從前,他們兩個人,就又變回那種似是而非的狀态。他們已經這樣好久了,或許還要這樣一輩子,到老到死,愛或者不愛,在他們之間,都是沒有一句準話的。
秋原不禁有些想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沒跟盧照結婚前,還沒有這樣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可自從盧照說不想要小孩,他那顆心,就開始揪成一團。以至于現在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同進同出了,秋原反而越來越害怕被盧照放棄。他從頭到尾都是個沒有依憑的人,只能靠乞求別人的可憐過日子,這一點,無從改變。
男人的眼淚,終究還是忍了回去。
“我吃好了,你要不要也上床來眯一會兒?”秋原輕輕推開嘴邊那一勺魚肉,他想盧照能上床陪他躺躺。
盧照把頭低着,又重新把那一勺魚肉遞過去,說:“都吃了罷,就剩這一點了。”
秋原只好忍着胃裏難受,一口把肉咽下去。他又輕輕拍了拍床,再一次邀請道:“你上來,反正也要歇晌的。陪我說說話……”
為了方便病人晚上要水要吃的,盧照這些日子都沒跟秋原睡在一起,她單獨在進門的地方支了一張小床。這時候秋原巴心巴肝地喊她,她才抱起一床薄被,挨着丈夫躺下。
郁秋原心願達成,就不說話了,他只輕輕去摸盧照的手,摸到了,再放進自己手心裏,細細摩挲,像把玩一件古董那樣認真。
過了許久,盧照先作聲,她問:“你胸口還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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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沒有正面回答這話,他只是慷慨地把胸膛展露出來,并說:“早就沒事了,你要不要讓我抱你?”
盧照于是動作輕緩地趴到丈夫胸前,她頭上本來挽了一個大髻,揉搓着就變得松晃,幹脆散開來,要不然硌得慌。秋原趁勢握住妻子的一縷頭發,像抓一塊滑不溜手的綢布,他忍不住贊嘆:“你這頭發,倒是養得極好。”
“能不好麽?”盧照閉上雙眼,話裏怨氣很重,“過去的大半年,除了縮在家裏染指甲、養頭發,別的事,我可做成一件?”
她越是這樣氣呼呼的,秋原越要逗她個沒完。又怪腔怪調地捏了嗓子,說:“那怎麽辦呢?盧大小姐,以後我也是無業游民了,要不,咱倆就個伴,下半輩子相依為命算了!”
盧照心裏本來很煩悶,現下也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郁秋原,你正經點好不好!”
秋原也笑:“生活一團亂麻似的,還不許我嬉皮笑臉,難道人人都變成一只苦瓜,盧小姐就高興啦?”
不知為什麽,郁秋原越是這樣苦中作樂,盧照就越是覺得對他不住。她的眼淚沒有預兆似地簌簌而落,一只手搭在丈夫肩頭,終于嗚咽起來。
秋原低頭看着抽泣的妻子,再沒多說什麽。他剛剛騙了盧照,他的胸口其實還有些隐隐作痛,現下更痛得厲害。但他并沒當一回事,或許還流了淚,誰知道呢。他只是緊緊抱住痛哭的盧照,一刻也不曾松開——他最初且最後的愛。
秋原胸痛的毛病,大約在半個月以後才痊愈。也是在他完全康複的那天晚上,盧照分外熱情地爬到他腰間,主動提出要辦一些之前明令禁止過的事情。
該睡覺的夜間,兩個人的衣裳都沒有完全脫下,但扣子是一粒一粒,盡數解開的。盧照并沒有着意遮掩,她粉白的身子在郁秋原的視線內橫沖直撞。他先是拉住她的手,而後透過絲絨睡袍摟她的腰,很想問一句,你想好了麽,确定要這樣做麽,不怕有小孩麽?
可盧照卻已經先他一步做好決定,她自己引導着郁秋原把手放到圓潤處,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個訊息——今夜,聽憑處置。
秋原腦子裏亂哄哄的,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下意識狠抓了妻子兩把,聽見後者疼得嘶氣,又立馬停下動作。他沒有像柳下惠一樣強大的自制力,他更不希望盧照拿這種事情出來考驗人,所以他難免要痛苦地嘶鳴:“盧照,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厲害,你這樣對我,別指望我坐懷不亂……”
盧照就像沒聽到似的,她緊緊吊住秋原的頸項,伸出溫熱的舌頭,輕輕舔了他一下,動作像極了剛剛吐信的小蛇。只不過,她是為了獲取什麽樣的信息呢?
秋原輕輕把人按住,問:“我很愛你,不知道你有沒有嗅到?”
盧照搖頭,說:“我沒有,但你可以再告訴我一次。”
秋原沒有辦法,他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這天晚上,他有無數的愛要傾訴,他不能再等下去,人都要憋瘋了。也是這天晚上,他跟盧照兩個人你愛過來,我愛過去,有好幾次,他那東西抽出來的時候都晚了,淋淋漓漓,到處都是。
放在以前,盧照肯定要生氣,但那天,她卻只是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咯咯笑。郁秋原知道,她離瘋也不遠了。他們兩個人,就做一對瘋鴛鴦好了。
下面就還是說回沈錦如小姐。她近來,似乎對歷史學的那位教授,暗生了許多不該有的情愫。她無法說清那種感覺是什麽,只知道每當她和陳濟棠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人就像一只沒有落點的飛鳥,輕飄飄的,時而高亢,時而低徊,沒有定數可言。
她思索了一些日子,自己給自己看診,還真叫她看出一些名堂來。冬至節那天,她就約了陳濟棠出來,想讓兩個人的關系更進一步,雖然也不知道進到哪一步,又或者,走一步看一步?這份來歷莫名的感情,就連錦如自己,也有些稀裏糊塗,她畢竟年輕。
那天陳濟棠出來得倒快,錦如知道他家裏時常都有客要招待,教員工作似乎也不輕省,便這樣問他:“你今天,還很忙麽?”
南京的冬天,也是極冷冽的,北風呼呼往巷口裏灌。錦如她們這一類年輕姑娘又不肯把大棉褲穿上身,害怕破壞體态。陳濟棠便稍稍往前走了兩步,高大的身軀完全将錦如遮擋住,就不怕她受冷。
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一路,終于有一個可以停下來歇腳的戲院。這時節本沒多少好影片可以看,但好歹有坐的地方,錦如他們兩個還是選擇就地買兩張票,看上一會兒。
錦如的心思,一直都不在電影上。要散場的時候,她終于捉住一個機會,一個不怎麽熱鬧又不見喧嚣的空檔。她輕輕拉了陳濟棠的袖口,用極輕極淡的口吻問道:“先生,我們以後可以經常這樣麽?”
其實他們這些日子的交往已經很密切了,見面的次數也很多,只是每一次都要錦如尋一個借口,又或者,要她先放下身段來示好。這一切,陳濟棠也是心知肚明的,偏他還縱着錦如一次次地接近他,明知她仍是一個禁不起撩撥的小姑娘。
到了現在,她想問他要一個承諾的時候,他偏又很遲疑似的,一張嘴開開合合,擠不出一句正經話。
他們走出戲院,街邊有一家飯館,莺莺婉轉的賣唱聲正從那樓上傳出。又過許久,錦如才停下腳步,繼續追問道:“我先前說的,你那裏是個什麽意思,不好叫我知道麽?”
陳濟棠徹底被問住了,他自己這副身軀的主人也不知換成了誰,錦如殷切地望着他,她那樣期待一個肯定的答覆。可他卻說:“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罷……現在這樣,很不好……”
錦如仍有些不死心,哭道:“為什麽呢?你覺得我不好?還是說,你已經有了另外的人?又或者,你害怕我的家庭……總要有一個原因啊!”
沈三小姐十分惹人喜愛,陳濟棠并非另有婚約,他的出身配鎮江沈家也完全足夠。他不能昧着良心說自己不喜歡錦如,但他更不能随随便便地接受她。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這樣做。
到最後,陳濟棠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他只知道錦如是哭着回家的,她哭了一路,他跟了一路。後來,他又在錦如的家門前站了許久,直到那屋裏的人聲逐漸隐沒,他猜想小姑娘應該是哭累了,睡着了,才叫來一輛包車離開。
陳濟棠坐在黃包車上,周遭的風景一閃而過,他回想起自己和錦如先前相處的點點滴滴,忍不住低聲罵了句自己不是人。他明明知道,那就是個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為什麽非要鬼迷心竅地去招惹呢?
愛之一事,真沒人能說清其中的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