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有一瞬間,黃稚的表情是漠然的。
可下一瞬間卻更像是悲痛難忍,她死死地咬着牙關,伸出手去。
納米作戰服模拟的白大褂随着她的動作,輕輕顫起來,然後觸到了那個冰冷的機械盒。
機械盒是新的,表面還有污水。她不喜歡髒的地方。
黃稚掉下淚來。
她的師妹最喜歡幹淨了。
001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話,雖然早前的學習程序裏已經囊括了很多隊友犧牲的範例,但它卻不知隊友不是叛徒,卻被當做叛徒且無辜犧牲的案例,是否需要更多變通。
無助之下,它的電子眼轉向方邛。
第六稽查隊也在這時從另一輛車下來,腳步頓了頓,而後神情淡漠地對黃稚點點頭。
他們沒接受過柏黎的治療,追緝強度也比第五維修局高,對這種事司空見慣。
第五稽查隊卻全員臉色很差地站在那裏。之前沒吐的,搖搖欲墜。隊長方邛走上前去,在黃稚面前深深地鞠躬。
“滾出去。”黃稚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聽得第六稽查隊都一頓。他們回首。
黃稚眼眶發紅地盯t着面前這些人。第三小隊被攙扶下來,她看也不看。
她只是需要發洩自己滿腔的悲痛和怒火,只是需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沒受過柏黎治療,我不說他們,可你們,你們難道沒有來過診療室,沒有讓柏黎給你們治療嗎!”
她轉向那些戰栗的稽查隊隊員:“難道你們就沒有說過把她當成維修局的小妹妹,沒有說好話哄着她把維修局發的高級傷藥給你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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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稚也是個很高傲的人,可她現在白大褂的衣袖捂着眼睛,哽咽:“治療師明明也是個很危險的工作。”
只有治療師才有那些高級傷藥的。
可是柏黎之前傷到了眼睛,她在診療室是很安全的,所以哪怕她百般告誡她那些傷藥可以留下來給自己用,她也總是偷偷地加在給對方開的藥方裏。
哪怕她說治療師如果被感染是生死一線的話,她也只是抿着唇笑:“那大家也會保護我的嘛。”
黃稚眼淚像是珠子一樣地掉下來:“現在再多傷藥也換不回來了。”她哽咽着,到底還是留戀舊情,沒有把他們當初信誓旦旦說柏黎欺騙了他們的話說出來。
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見過太多死人,所以比他們更清楚。柏黎已經死了,就是沒用了。為了一個死人去苛責活人,在每天都有人死的維修局是很荒謬的事。
可她這麽想着,卻覺得好心疼。
她緊緊地抱着那個盒子,都不知道柏黎剩下的遺體被那個女傭兵怎麽了,她不知道柏黎是不是很怕疼,到最後一刻前,還在顫抖着治療自己的傷口。
本來治療師是最安全的。
本來治療師是最難殺死的。
黃稚說不了更多了,她只麻木地拖着空洞的身軀轉身回到一樓大廳。電梯将她帶上去的時候,第五稽查隊和第三小隊的人還站在那裏。
他們圍着圓形的維修局,像是圍着一座空洞的墳墓。黃稚心想,小黎,你看他們都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們也有不敢回到這裏的一天。
可是你沒有機會聽到那聲抱歉了。失蹤時說不定還在抱着大家肯定會來救你的笨蛋,知道連師姐都懷疑你是叛徒,會很失望很委屈吧。
師姐不會再對不起你了。黃稚淚如雨下。師姐一定會幫你報仇。
001巡回看了一眼,提醒何喻:“何隊長,請對撫恤金分配做接收确認。”
何喻顫了一下。害死了隊伍裏最小的妹妹,還要接收她的撫恤金,簡直就是淩遲。可他手指顫抖,還是不忍撫恤金被自動捐贈出去。
撫恤金到了每個人賬戶上的時候,第六稽查隊的人出來了。他們雖然與柏黎無關,但也遲鈍感受到這個時候可能不适合火上澆油。
第六稽查隊的隊長陸弋隊長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藍色眼睛灰眼珠,有點偏向混血面孔。即使游戲世界是異世界,這樣面孔依然不常見。
“何隊長。”
他看穿他慘白面孔下的搖搖欲墜。雖然語氣冷漠,但也的确是在找事情給她做:“敘藜的身份不止與一人重疊,D......柏黎被挾持,很有可能就是她掩藏自己身份的煙霧彈。”
他看了面色灰敗的第三小隊一眼:“我建議你們及時從悲痛中恢複,這樣才能更好地為隊友報仇。”
何喻像是從喉嚨裏發聲:“我們自然會給柏黎報仇。”他的音調粗粝得像是嗚咽。
第六稽查隊隊長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何喻。于是何喻從他灰藍色的漠然眼神裏感覺到了相似的仇恨。
隊長低聲:“我們也有隊友失蹤了。”
何喻握拳。
在這個時候,失蹤意味着可能和玩家有關。無論是本來是玩家,還是,和柏黎一樣被玩家所殺。
001及時提醒死亡報告已通過,預發的撫恤金被激活,發出慶祝一般的叮鈴聲來。
何喻被這痛苦鞭笞了一下,而後眼眶充血,一字一頓:“第三小隊會全權配合對通緝犯的偵查。”
敘藜。他念着這個名字,滿心複仇的怨恨和怒火。
他一定要殺了她。
他一定會殺了她。
敘藜失血倒在了流通河道的末端,萬幸她跳蓄水池的時候主動選擇了相應的支流,很輕易就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貧民窟。
這個世界叫廢墟,自然也有人員混雜的地方,而破敗不堪,鮮有人至的貧民窟自然就是個好去處,具體就體現在有治傷的地方,只是不太正規。
敘藜靠着系統的警報聲維持清醒,哆嗦着把柏黎這個身份可以得到的高級傷藥都倒自己傷口上,看見被倒空的試劑滾落在一邊,諷刺地笑一聲。
但旋即又幸災樂禍起來。
她當時為了穩住柏黎的人設是貢獻出很多高級傷藥來,可那些人。敘藜面色扭曲。想到兩個月的嚴刑拷打就想吐。
想到哪了?哦,那些人為了還這些高級傷藥,也送過DY-003很多防身武器。敘藜想到這裏本能地去摸自己的防雷腰帶。又靠在低矮的廢棄棚壁上。
柏黎已經是過去了。這個馬甲已經死了,她不可能再拿出來繼承。她也不想回憶起和這個馬甲有關的一切,以後就叫她DY-003吧。
也好提醒自己,她從前的僥幸是多麽愚蠢。
還有那些拙劣的僞裝。敘藜捏手指。
剛進廢墟的時候她的确經驗不足,有些地方的演技太不自然了,被發覺也是常事。
只是聽到系統同樣發出的撫恤金到賬音,她眉角微動。
玩家的确是為入侵這世界而來的,而他們之所以能逃過廢墟這個世界NPC的緊密搜捕,全都是因有游戲系統這個第三方做掩護。
她和柏黎賬號互通,001那裏有柏黎賬號變動,她也會從游戲系統那裏收到變通。相反,她想用柏黎的賬號,001也會立刻有所反應。
她是柏黎賬號裏隐秘的第二人。可是這個第二人,現在卻不能從賬號裏取出錢:
撫恤金是給何喻了,但柏黎賬號裏還有她在聯合體兢兢業業幹了一年半的工資,聯合體包吃包住,她才沒花光。
現在被通緝還身無分文,不取死人的難道去搶?
敘藜咒罵了一聲,但還是感覺傷口好一些之後爬起來,陰着臉忽然笑起來想,她其實有個更好的辦法。
第三小隊的人目前正在咨詢室接受心理治療,負責對他們心理健康情況進行觀測的是001。
它不懂什麽細膩的調控,只知道發現不對數據,然後上報給更高級別的負責人。
他們會派精神系異能下來。到這個層面就不是治療了,而是控制。維修局創立這麽多年來其實很少有隊員大面積地遭遇這麽大的創傷。
可這不止是殺。還是虐,殺。
何喻坐在治療椅裏,哪怕現在想起來渾身上下也是顫動,偏偏賬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001一邊分神去為何喻關閉,一邊困惑地處理這條消息。
以它的智能程度還不能理解這條消息的真正含義。發信人是一個虛拟賬號,發給了柏黎,因為柏黎的撫恤金已經交由何喻确認,所以他會接收到。
001反應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何喻還是從強制睡眠中醒來。雙眼發青,四肢僵硬,情況比沒能進治療椅前更糟。
可他只是拉開被001關閉的信息,就像被擊中一般愕然站起,緊接着第六稽查隊也來接受心理療愈,便看見第三小隊一隊殘廢,沖出心理室來。
第六稽查隊隊長皺眉,忽然喊住他:“何隊長!”
何喻滿眼猩紅地回望,第六稽查隊隊長見過許多囚徒死不悔改的眼神,都有短暫怔愣。
何喻從前不說溫文爾雅,脾氣也是一等一的好,可現在他猙獰得像是怪物:
“她約柏黎去見面。”
她還想栽贓柏黎,何喻絕對絕對不會讓她得逞。第六稽查隊隊長只沉吟一瞬,便道:
“我陪你去。”
敘藜料定他們會相信,因為她受到的兩個月的折磨,就是對他們對玩家無比憎恨絕不會錯殺一個證明。
她也很清楚自己目前沒有能力和抓走她的維修局抗衡。
但她絕對要報仇。活下去,就不能沒錢。
所以她用消息把維修局的人引走,虛拟賬號是系統提供,很好用。唯一的問題就是維修局所在的第二區就這麽大,她把他們調得再遠,以維修局的速度也能十分鐘就趕到銀行附近。
必須速戰速決。
敘藜看着他們用柏黎賬號發來消息,說到了,立刻閃電般出動,人是智能的,但銀行櫃臺不是!
他們只認賬號識別,而且她敢打賭,維修局确認DY-003的死亡報告通過了,卻沒有想過,還有第二個人能通過她的賬號取到錢。
但她有系統作弊,所以炸掉監控攝像頭之後直接對上電子掃描眼,面色卻控制不住地一瞬猙獰:
何喻凍結了DY-003賬號的轉賬權限?!
遙遠的約定處冒起紅光,來得比敘藜預想中還要快!
身t後作戰車的轟鳴如期而至,敘藜立刻翻身退後,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他們根本不相信柏黎已經死去,換句話說,他們根本不相信DY-003和敘藜不是一個人。
所以那條消息根本沒讓他們逗留多久,他們檢測到她的蹤跡,還是立刻就來了!
何喻凍結賬號肯定也是故意的,他猜到她會這麽做。草,算他狠!
敘藜沒拿到錢,不想再進去了,可是看到紅光也在逐漸靠近,把路鎖死了,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然後看着自己斷了的手,冷笑起來。
和前一日一樣的探照燈照過來,敘藜卻沒有跑。她高高地站在銀行的屋頂上,外套被風吹開,滿身血污,左手拿着長鞭,左手把完着什麽。
何喻瞳孔裏滿是血絲,厲聲:“你為什麽能解開柏黎的虹膜!你對她,你對她做了什麽!”
這聲顫得厲害,敘藜卻以為他是被氣得發抖開始說胡話了。或者是還想騙她。
敘藜想笑。
她還能做什麽,不是都被他們當成頭號兇犯追殺了?難得啊,她當初在維修局見都沒見過這麽多人呢。
好在他還記得,柏黎的虹膜是特殊的,她的眼睛就是為了救何喻壞的。
記得就好。敘藜其實并不是很想賭第三小隊還有那麽幾分良心。但是賭不贏和死沒區別。
她的錢,她既然來了,也要一分不剩地帶走!所以她沒多久就站上前。
“我可以把她的眼睛給你!”
敘藜揚高聲音,為了顯得誠心合作,還把從前何喻送DY-003的防身光彈槍扔了下去。
決意要跟來的黃稚卻覺得自己聽到了魔鬼的獰笑。
她在獰笑,冷嘲:“要解剖要洩憤,怎麽樣都随你。”反正他們也研究不出來。系統是這個世界的最高機密。
何喻的心被那句解剖和洩憤給擊中了,他躬身,痛苦地低吼起來,但卻在下一秒更加如遭雷擊:
“我甚至可以把她整個人都給你。”
那個魔鬼伸出手,拎着她的眼球。
那兩只漂亮的灰色的霧一樣的眼睛,曾經明亮鮮妍,現在像是挂飾一樣被髒兮兮的魚骨鏈穿起。在她手中晃蕩,她似乎還覺得很可惜。
自己丢失了一件那麽好看的戰利品。
眼球多有用啊,敘藜忍着眼睛裏的癢意慢條斯理地想,何喻凍結了賬號,但還能取,裏面還有小幾十萬呢。
她又面色猙獰。
要收繳是吧,要給叛徒抄家是吧。行,她可以不全拿走,但至少要回個本。
“你這個瘋子——”黃稚要沖上去,被其他人死死攔住,但她的聲音卻那麽凄厲。
啧。敘藜也不想顯得這麽殘暴。可是不殘暴怎麽吓得住他們?眼睛不穿起來他們也看不見啊。
錢和恩,何喻總得還吧?他良心過不去的,哪怕DY-003是個叛徒。
敘藜柔聲,像是魔鬼在引誘迷途的路人:“給我八萬,我就把她身上有價值的東西都給你。”
魔鬼到現在也不肯放棄撇清柏黎與自己的關系。
“這交易不劃算嗎?”她歪着頭笑:“還是說,你們嫌這個價格,太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