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敘藜動了動髒污的手指,然後在污水流進下水道夾板的縫隙時,擡起頭,艱難地張開嘴。
像只快死的賴皮狗一樣靠雨水求生,這樣狼狽,敘藜也不想。
可她不能死。
身上被嚴刑拷打,電刑火刑,還有同樣身負異能的其他NPC的懲罰,像是烙鐵一樣,燙得她整個人不止身體,心靈也在蜷縮。
敘藜很清楚,自己已經到極限了。
雨停了之後,喉嚨幹澀的敘藜閉了閉眼,聽見激光掃描的聲音,手指緊了緊,忽然毫無預兆地仰頭笑起來。
“哈哈。”
在滿是污穢的下水道裏,女人粗啞充滿沙礫摩挲後幹澀的嗓音,像是碎掉的砂紙在人的骨骼上磨砺。
下水道被揭開,敘藜面無表情地捂着手站起來。
激光掃描可以确認人的基因和身份消息,他們打開,是因為人工智能001早就盡職盡責地播報:“發現聯合體第五維修局第三小隊治療師柏黎基因信息。”
瞬間!
唰地一聲,無數道探照燈照進來。
他們還不知道這個叫做敘藜,同時也是玩家的女傭兵有什麽手段,但同樣耗費了不小的力氣,就是為搜尋她的下落。
眼睛被強光刺得睜不開前,敘藜感到可笑。
兩年前她第一次登錄這個游戲。和所有發現出不去了的玩家一樣,她經歷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最後艱難地停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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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可以說用僞裝的身份,在這個世界獲得了數不清的好友。
是,這都是假的,基于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而非玩家,編造出來的。
可相處這麽久了,敘藜總覺得她應該還是有一點點價值的。對于她那些馬甲所謂的隊友來說。
有人在喊話,聲音很熟悉。是第三小隊的隊長。一個,看着什麽都不想管,但實則,心軟得要命的老好人。
現在這個老好人在冷聲:“敘藜,放下手投降,你已經被包圍了。”他頓了頓:“實施抓捕的是第五維修局和第六維修局的兩支稽查隊。你逃不過去。”
她知道何喻為什麽這麽說,因為身為全隊乃至全局都數得上的治療師,柏黎自然知道稽查隊的威名。
可逃?她什麽時候想過要逃了?
在馬甲暴露之前她甚至都沒有想過要逃。是,她是玩家,她也是靠馬甲潛入了聯合體。
可是其餘玩家對這個世界造成了威脅,她就一定也是威脅嗎?
其他玩家背叛,她和馬甲所做的一切就是違心的嗎?
和她有一樣能力的玩家暴露前,難道她就沒有付出一點點真心,想靠馬甲在這個世界只是活......
算了,都不重要。
額前碎發濕答答地,垂落下來,遮住敘藜的眼。
稽查隊不是傻子,很快辨別出敘藜不是在思考如何反抗:
熱成像裏她一動不動,只捂着手臂,像是一座雕像。不知怎麽的,這背影竟然很像柏黎。
手裏握着發聲器的何喻手指一緊。
“隊長,趕緊行動吧,柏黎還在她手裏......”
十三小隊六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出聲,其他人的神色都晦暗不明,顯然都很明白,熱成像裏的确有柏黎的基因痕跡,但卻看不到第二個人的藏身之地。
只能說明,要麽,柏黎已經死了。要麽,敘藜就是柏黎。
“世界扭蛋機”。何喻想起這個異能的名稱。所以,都是欺騙是嗎?她甚至連一個更易區分的名字都懶得想,統稱馬甲為黎......
稽查隊厲喝一聲,數不清的高熱武器對準了下水道口,而裏面的強光已經熄滅。
敘藜擡起頭,對他們露出一個挑釁的笑來。
第三小隊的隊員勃然大怒,敘藜知道這是為什麽,手掌撫了撫自己的臉。
第一次捏馬甲,不太熟練,所以柏黎,是和她相貌最像的。
所以他們是看到相似的臉,卻完全變了一個人,變了一個立場,而憤怒了。
所以他們因為這憤怒,拷打她的本體,折磨她的精神,甚至還妄圖篡改她的記憶——t
如果不是游戲系統,她早就因為超負荷的精神壓力崩潰和死亡了。
從前的柏黎是病弱的,讓人可以依靠的,所以現在,成為叛徒的敘藜就可以肆意折磨肆意問訊了。
他們甚至,連問都沒有問過一句。
她是不是真的背叛過。
她是不是在玩家陣營。
“這種東西,”一群人警惕地看着下水道裏的敘藜,雖然已經勝券在握,但還是擔心玩家這類入侵者會有什麽其他的手段,卻聽見敘藜嗤笑一聲,“我本來是不稀罕的。”
何喻本能地回了一句:“什麽?”
敘藜說,陣營這種東西,她本來是不稀罕的。但既然救了你們兩年的命,也要折磨拷打,甚至幾乎磨滅我的意志,那我只能背叛我的陣營了。
也對,她本來就是玩家,怎麽可能不向着玩家呢?
雨過之後的霧霭,在閃着霓虹燈的彩色燈牌照耀下,就像海市蜃樓一般。
敘藜漠然地看着,想起自己在維修局裏轉正那一刻,六個人遞上來的酒杯。
孤兒出身的她沒有過這樣所有人為她慶祝的時刻。甚至可以說,在那一刻前,柏黎還是孤獨的。
但現在,她有朋友了。
現在,她的朋友嚴刑拷打了她兩個月,然後讓她繳械投降。
憑什麽呢?
敘藜心中被這怒火燃燒着。雖然進游戲時綁定的異能是世界扭蛋機,但是她在這些年游戲裏也獲得了一個道具,可以随機抽取異能。
不幸的是,這個道具需要吞噬人的生命力。
幸運的是,柏黎和敘藜走到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
稽查隊高喝,失去了耐心:“DY-003號!”何喻面色一變,不好!
敘藜眼角微微抽動,不僅僅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命運齒輪”正在抽取她的生命力,她能感覺得到表皮之下,血液正在沸騰起來。
即便是身體得到強化的異能者,也很難承受住這樣的折磨。但敘藜早已習慣,甚至仰起頭,慢慢慢慢地啞聲笑起來。
這笑,和她身上被檢測出柏黎的基因信息時一樣。冰冷瘋狂,令人不寒而栗。
“DY-003。”
敘藜身上燃起火,在衆人大驚失色下,她像是一個火球一般,縱身一躍,走到他們前面來,邊說還點頭。
“對,這是你們給我起的編號。”
女聲在烈火中如滾動的油,模糊,變調,陰森,說起柏黎時,聲音有種怪異的嘲諷。“還和柏黎的編號一樣,是不是?”
何喻啞住,而後緊緊咬住牙關。他想解釋這是心理戰術,是想逼她在心理極限下承認柏黎就是她,是她僞造的身份——
盡管這些天他們一直都在透露他們已經知道了她異能的事實。可他們卻沒有實際證據證明,柏黎只是個假身份。
維修局對此寧可錯殺,他們也無能為力。最重要的是,他們也确實沒有證據證明,柏黎不是敘藜其中之一的身份。
如果是,他們不能姑息。
見何喻不說話,敘藜又笑起來。她真的像是瘋了,命運齒輪換來的異能時間是有限的,她卻還在這裏問東問西,看起來真的像是柏黎不甘心地在追問。
第三小隊有人咬牙喊:“柏黎絕不可能是你這個叛徒,我寧願她死了!”
有人拉住他,但他眼睛猩紅:“我寧願她犧牲在三十六樓的任務裏——”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烈火之中伸出了一只手臂。手指蜷曲,表面焦黑,滿是被燒焦的,黢黑的起伏的裂紋,連貼身的納米作戰服,都已經變了顏色。
何喻的心突然停跳了。
稽查隊還在通知他們繼續拖延時間,便于他們瞄準,他甚至能在心髒停滞的間隙裏聽見各種熱武器運轉的聲音。
但就是在這一刻,他忽然舉起手,厲聲嘶啞:“不,不!!”
第三小隊同樣認出了這身納米作戰服,他們看見了她因為自卑,緊緊覆蓋住手背上有疤痕的納米手套,和她圓潤幹淨的指甲。
甚至能想象出這手指握着他們的手指,露出淡淡青色,然後柏黎輕輕笑着,面色蒼白說:“很快就好了”的樣子。
柏黎是個精神治療師,她最愛幹淨。
可現在燒不壞的納米作戰服包裹着這只烏黑的斷臂。連指甲都是支離破碎的,他們只能想象出這只手的主人,在被火燒死時經歷了怎樣的折磨。
火。那個喊話的隊員突然呆滞了。
然後敘藜狂笑,在烈火遮蓋她身形中猛地捏碎那只斷臂,聲音算得上是惡狠狠,又飽含嘲笑的:
“還給你!”
還給你們,都還給你們!
她才不做柏黎,她才不要做被聯合體利用的精神傀儡,走狗!她也不要站在玩家陣營,她敘藜,就只是自己!
斷臂在他們面前灰飛煙滅的那一瞬,敘藜利用他們的恍神,咬牙捂着自己受傷的手,如同閃電一般滾出去,然後即刻消失在爆炸引起的沖擊波裏!
她跑了!
費盡心思吸引何喻的注意,抛出自己馬甲的一部分身體,就是為了這一刻:她不能讓稽查隊發現她的異能有時效性,也必須保持着游刃有餘的姿态。
不然下一次被圍剿——
敘藜面上浮現出猙獰的神色。而後卻狠狠一扯嘴角。
不然下一次被圍剿,她要怎麽像今天這樣用幾分鐘震懾他們,然後斷尾求生呢?
柏黎的軀體,就是她斷尾求生的尾。
在漫天的煙塵裏敘藜面無表情地想,既然他們已經懷疑柏黎了,柏黎這個身份和她治療的異能就相當于沒用了,以後每一次柏黎一出現,玩家敘藜就會收到追殺。
既然如此還不如一了百了殺了——懷疑是嗎?那就懷疑。反正在她這裏,柏黎已經死了。
敘藜想笑,但還是落下眼淚來。不是傷心,而是劇痛——連日拷打加烈火焚燒再加上馬甲只是身份,她扔出去的斷手就是她自己的——交織在一起,造成了生理反應。
但她沒管,一直拼命地向前跑。她跑啊跑啊,不敢熄滅救命的火,一直到跑出爆炸範圍跳進蓄水的冷水池裏,周遭的警報聲也停了。
滿身焚燒痕跡,斷了一只手、也眸光暴戾易怒的敘藜終于停下來。然後仰起頭,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柏黎死了,但她敘藜活了!她發誓!只要她還活着一天,她一定将這兩個月的拷打,全部奉還!如數,甚至是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