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在達米安看來,這一切簡直莫名其妙。
甭管——他之前有何來意,又在思考着何種重大的論題,那些都和現在的他沒關系了。塑料零件相扣時的“咔噠”聲不絕于耳。他們目前身處于一家咖啡廳,身邊是三三兩兩的談論校園生活的高中生,複古音箱自顧自地陶醉着……他突然停下來,手一松,一捧仿真的樂高花束從他手中落到了桌面上。
風信子、鳶尾花、紫羅蘭……
面前的布萊雷利專心致志地拼着手中的花束,速度和達米安的不相上下,畢竟,他們都是掃一眼圖紙就差不多可以開始動手拼接的那類人……
水仙、郁金香、天竺葵……
豔麗的、虛假的花束,或許能夠吸引人類的青睐,卻騙不過追尋芳香的食蟲……
栀子花、玫瑰、鼠尾草……
“——你還不如去買真的花。這種假貨能有什麽誠意可言?”
達米安到底還是年輕氣盛——也就是說,他擁有着一切年輕人最引以為傲,也是最傷人的利器,那便是直言不諱。
“唔,”布萊雷利沒擡頭,而是在他的目光裏拼好了最後一塊花瓣。粉色的花朵在他的手指間繞了一圈,他一只手托着一側臉頰,習慣性地揚起一個笑容。
“樂高将這類的仿真花命名為‘永生系列’,”他把花束攏到一塊,不管是白的粉的藍的,夏時花春時花秋時花,就這樣挨挨擠擠、熱熱鬧鬧地湊在了一塊。
“——從一些生物學角度來看呢,花期的存在僅僅只是為了繁衍,交替,往往意味着上一代的逝去,沒什麽好指摘的。”他從那堆材料了抽出一塊柔軟的布,用紅色的絲帶把花束包起來,“然而,人類總愛将悲傷衍及他物,也就是将主觀感受客觀化,于是就有了花兒易凋零,生命不常在的概念……”
“‘永生’歸根結底一個美好的願望,或許,從另一方面來講,轉瞬即逝也是一種浪漫,但很遺憾,我們今天的主題并不是這個,我想。”
他說,在達米安出聲準備說什麽前,他拍了拍手。
“好啦,委托人過來了——如果你還想跟着我的話,也可以,不要做多餘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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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米安循着他的視線轉過頭,向他們走來的是一位……中年女性,面色憔悴,神态溫柔,特別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母親的眼睛。
“您好……請問是……”
“好的,在門外是嗎?沒關系,那我們出去吧……他?他是……我的弟弟,在家裏閑着也是閑着,過來搭把手。”
在等待了許久……幾乎浪費了整整半天光陰的達米安,在終于見到了這個“約會委托”中主角的一瞬……
廣袤的幽藍以不容置疑的……堪稱溫柔的力度,緩緩逼退了圍繞在礁石下的、藻綠的淺水……
在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也許并不存在那樣的礁石,也不存在那片互相糾葛、互相漲落的藍綠之海,至少在某個剎那,他沒空去管——內心的想法。
布萊雷利推了他一把,然後偷偷塞給了他一支樂高花。
他默默地——帶着一片腦海中的一片空白,将從蘭欽給他的那一支——勿忘我,放到了眼前的女孩手中,她看上去不過八歲,瘦骨嶙峋,整個人縮在輪椅中間,圓圓的、帶着一頂針織帽的腦袋随着他的動作而有了微弱的起伏,接着,她回報給了達米安一份厚禮……一份本來不該存在于他那被規劃好的人生中的、既不屬于權力的一部分,又與野望相去甚遠的東西——純真的笑容。
生命啊、生命。詩人在文學中詠嘆,詩人永遠輾轉于悲嘆之間。然而、然而,他并非第一次見生命之掙紮、并非第一次見瀕死之人、也并非第一次有恻隐之心。他只是第一次——活過了人生的前十五個年頭,任何一位,不管是八歲的、十歲的、十二歲的他都不可能擁有的心髒在跳動,父親與……家庭,為他開鑿的綠洲終于在漫長跋涉中得以映入眼簾——
十五歲的達米安韋恩在清楚地意識到——他這樣的、曾經被龐大黑暗所期待着的人,也會存在一顆切實跳動的慈悲之心之時,母親的夙願就此落空,變為了緩緩的塵埃,于沙漠中消散了……
深謀遠慮的提姆·德雷克終究贏下了他的賭注。
……
女孩的名字是庫珀,她的母親在将她交給布萊雷利後,囑咐了她許多,她說:“玩得開心,親愛的。”
她強忍住淚水輕輕吻了一下女孩的額頭。然後告辭,實際上,在接下來的行程裏,她沒有真的離開,而是遠遠墜在了他們身後。
“那麽,小公主,今天你想做什麽呢”布萊雷利含着笑,緩緩地牽起她的手,那麽瘦小,甚至如果不是被提前告知,他根本看不出來,這孩子已經十三歲了,與達米安近乎同齡,卻不及他的一半身量。
“我想去游樂園。”她細聲細氣地說,然後,她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媽媽說今天我幹什麽都可以,我……可以嗎?”
“當然,當然。”
他說,然後一揚手,原本被他藏得好好的花束一下子被放到了女孩的面前,在對方小小的驚呼中,他俯身為女孩換上了一頂帶假發的帽子,并将一塊小小的寶石挂到了她的胸前。
要高興啊,庫珀。他說。一旁的達米安自覺承擔起了推輪椅的責任。
他保持着一貫的沉默,本來,作為暗殺者,近乎湮滅了本能的沉默是必要的……
布萊雷利在不經意地一個回眸裏,隐約看到了——那刺破少年的桀骜、且混合着此時的他尚且不能明了情緒的……獨屬于這座城市的那份獨特的蝙蝠影子,沉默咆哮着從那矯健如豹的身軀中掙脫出來,而那是何等孤傲而又執拗的靈魂才會擁有的……守護的力量。
真讓人驚心。布萊雷利将笑聲收束在心裏。哎呀、哎呀,這位——小騎士,不愧是……蝙蝠俠的兒子。
……
布萊雷利願意的話,他完全可以把一切安排得穩穩當當,這一天的行程不算緊湊,卻也足夠精彩。他們去了游樂園,排隊的間隙有解悶的小把戲和香甜的冰淇淋(實際上,那并不是真的冰淇淋);布萊雷利給女孩帶上了一只手工發夾,并有模有樣地發了一張打卡清單。
“全部完成後才能拿到最終的禮物哦。”
庫珀咯咯地笑,有且僅有這一天——不用躺在昂貴而冰冷的機器上接受檢查,不用感受冰涼的液體在血管中流動時帶來的刺痛,日子在這樣一個不算晴天的日子逐漸明朗,她帶着笑意,聲音被放逐于廣闊的天地、熱鬧的歡樂中:“我的病快好了是不是?”
她的眼神永遠帶着純真——然而,純真常見,能苦難中保留的純真卻近乎是個奇跡,如不然,也不會撼動誰的心靈了。
“媽媽能允許我出來玩了……我的病快好了,我的病一定會好的。”
“是啊,是啊。”布萊雷利說,他看起來總是那麽溫柔,他握住了庫珀的手——她的手沒什麽力氣——一筆一劃地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塗鴉。
達米安被打發去抓娃娃,這難不倒他,在帶回戰利品的時候,他同樣收獲了女孩的崇拜。
“太多了……我可以分你們兩個嗎?”
“可以啊。”
他随口答應道。
……在達米安看來,這一切簡直不可思議。
他抱着幾個被他抓來、又被送給他的玩偶,安靜地跟在一旁。放在從前,他說不會來做那麽無聊的事情的。為了防止在外吃到帶有過敏原的食物,甜點、汽水和冰淇淋都是私下特意制作的,期間他有看到布萊雷利的兩個隊友在不遠處活動過。論起來,他們才是撐起這場約會的,不可或缺的幕後。
他們為這孩子準備了永不凋零的鮮花、五顏六色的氣球和各式各樣的美食,但誰都知道,她其實已經如風中殘燭,拼盡全力在痛苦的寒風中燃燒,每歡笑一秒,她就要用整整十倍的時間來喘息;她偶爾會出現呼吸沉重的情況,但也很快好轉。布萊雷利和達米安對視了一眼,他指了指那塊寶石,示意達米安不用擔心……傍晚時分,在劃完了船,看完了游行,買了許多禮物後——這一天也即将落幕。
要說哥譚的游樂園和其他地方有什麽區別,大概就是……這裏不會有人扮演成小醜,煙花節目也是需要預定的。身為義警的他,更是沒辦法不對類似煙花的東西……不警惕。
當心笑聲——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現實。
布萊雷利卻說,夜晚怎麽能沒有煙花呢?然後他反手掏出了小煙花棒,在涼風陣陣的河畔,小小地炸了個煙花……不會驚動任何人,也不會打擾到任何人,火花在漆黑的水面綻放的剎那,像極了達米安得到的那一個笑容……
以後他不會再見到這位女孩了——轉瞬即逝的生命将帶着她的永生花,長長久久地安眠,她亦有勇氣對抗這一切……
……那我呢?
他一只手插着兜,一只手抱着娃娃,他們誰都在對抗,對抗父母、對抗生活、對抗整個世界,他本以為,他的命運便是一場拉鋸,在韋恩和奧古之間,在那片藍綠海水的交界……
直到被那被困于軀體、渴望自由的靈魂看向他。
——既然你有翅膀,那要一直坐在那兒,而不選擇飛翔呢?
不是父親,不是母親,不是祖父,亦不是兄弟、朋友和敵人。
他一直以來面對的都是自己的聲音。
煙火漸漸熄滅了。
“生日快樂,親愛的。”
緞帶、禮炮和蛋糕。
煙花、微笑以及散發着溫暖燈光的兔子夜燈。
夔娥和阿爾塔蒙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這點大概是沒和布萊雷利打招呼,他被吓了一跳,然後親昵地抱怨了幾句——夾在參差不齊的生日歌裏。
委托結束後,女孩被她的母親帶了回去,走前,她還沖他們揮了揮手。正當布萊雷利準備收工回去時,他好像突然想起了,這兒還有個……被他拉來幹活的壯丁。
他肯定不缺那點委托費,布萊雷利想,雖然本次委托的費用也就二十美元,而且還搭進去了價值近一千美元的寶石——用來承載短期的庇護魔法,哪怕是短期,只要涉及生命與健康,那必定是昂貴的。然而,畢竟有的東西千金難換。他正想講兩句話打發一下——雖然那麽說不太好,但達米安先發制人,他冷酷地攔在了布萊雷利面前(雖然抱着玩偶兔子這一行為讓他的冷酷大打折扣),用十分傲岸地語氣道:“蘭欽。”
“啊,怎麽?”
布萊雷利提高了戒心,就在他以為這小子到底還是準備找找茬的時候,一張卡,遞到了他面前。
“……哈?”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所以記得很清楚,你們資助了很多——相當多個分散于亞非拉地區的學校,還有部分公益組織,并且與三個非盈利的民間動物救助組織以及一個猛禽救助基地有聯系。”
他保持着原先地态度道:“這裏的錢我允許你用一半,剩下一半你要留出一部分給救助組織,其他你愛捐哪捐哪。”
“……”
夔娥站在布萊雷利背後,憑借着默契,她不用看都知道布萊雷利是個什麽表情。
“……那什麽,你自己也可以去聯系救助組織……”他說,達米安“啧”了一聲,“你們那個戰損概率,日後再次遭遇赤字的可能性相當大!我認為作為團隊核心的你有必要認清現實,以及,我會定期打錢到這個賬戶……”
夔娥想了想,然後恍然大悟地湊到了阿爾塔蒙身邊,暗搓搓比劃道。
這就是傳說中的,有一種窮叫你弟覺得你窮?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
好吧,她也搞不懂這年頭的有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