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我生命的第一個人
番外:我生命的第一個人
2008年,夏。
齊明在本地的第三中學就讀高一年級。
教室裏翻滾着熱浪,長扇葉的吊頂風扇轉的振聾發聩,齊明穿着統一的校服坐在木凳子上,捏着最便宜的中性筆在統一發放的新書上寫筆記。
這是一節數學課。
齊明這人腦子不好使,向來在理科的學習上尤為吃力,他磕磕絆絆跟着老師做書上的題,被高一的數學打了個措手不及。
下課鈴響了,老師拖堂完三分鐘,好不容易解放的同學要躁動滿七分鐘,他還在一個勁兒算課上講過的一道題,一邊算一邊掏了手帕出來擦汗。
第二節是班主任的課。
齊明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姓謝,一個挺有趣的小老頭,重點是下課不拖堂上課不早到,深得班上衆多同學的喜愛,被稱作“老謝”。
齊明為自己錯誤的計算結果撓破了頭,在上課前最後一分鐘把語文書找出來攤開,翻到下節課要上的新課文,壓到數學習題上面遮住,又把草稿紙抽出來一點。
他動作有些大,但好在齊明旁邊的座位上并沒有人。
高一開學到現在一個多星期,齊明還沒有一個朋友,甚至沒有一個同桌。
但對他來說,這并不是什麽很令人難過的事。
歸根結底,齊明早就習慣了。
有人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有人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有人說很多,但與齊明都無關,他是所有人裏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種。
因為他從來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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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明有一位母親,死在他出生三天的病床上,齊明有一位父親,死在他九歲的工地上。
他的家空蕩蕩,從來就像只有齊明一個人。父親去世前總在工地忙碌,在父親死後,他第一次踩着小矮凳嘗試炒菜,因為拎不動鐵鍋被滾燙的油潑爛了一條手臂。
那天他哭着拿冷水沖了很久手臂上的皮膚,又跑到醫院處理花掉了幾十塊錢,最後留下了一大塊明顯的燙傷傷疤和看見油鍋就害怕的後遺症。
但齊明是個沉默的孩子,他把這件事吞進肚子裏,并不是因為沒有人可以告訴,深更半夜他一次又一次窩在床上哭,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人的擁抱和安慰。
工地上賠了一筆錢,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沒法掌握,他只能把銀行卡鎖進抽屜裏,拿着家裏還有的一些紙幣開始在周圍的蒼蠅館子輾轉。
九歲,十歲,十一歲,齊明要吃飯真難,錢真是太好往外用了,活着不容易。
一直到十二歲。
齊明開始給一家蒼蠅館子的老板娘當幫工,每天上完學到館子裏幫忙處理第二天的食材,那館子店面小,又賣的是海産品,他身上被淹進油煙味兒和腥味兒。
升上初中,沒有人願意和他當朋友,因為齊明身上總有奇怪的味道。
其實他洗衣服已經很努力,家裏沒有洗衣機這樣的高科技産品,齊明坐着小矮凳上用肥皂在搓衣板上搓衣服,但他總是力氣小,總是擰不幹,總還得去幫工。
十三歲,齊明習慣了周圍人的眼光。
他父親留下一個收音機,齊明早上起得早,把收音機打開随便聽什麽,在家裏做一遍廣播體操,等到了學校又再和學生們一起做一遍。
齊明知道自己不聰明,他總搞不明白那些數字裏的符號,函數和字母。但他學的很努力,因為在他九歲以前,記憶中那個話和自己一樣少的父親說的最多的就是“好好學習”。
所以他撐着自己,好好學習,打工,手上長出一層繭,包裹柔軟的內裏,他不再擰不幹衣物,但魚腥味纏繞着他,如同他的腦子一樣不改變。
上課鈴打響後一分鐘,老謝走進教室,齊明沒有擡頭,已經回到座位上的同學們忽然小聲議論起來。
齊明轉了轉筆,依舊沒有擡頭,他好恨自己不聰明的腦袋。
“安靜點啊。”老謝在講臺上拍了拍黑板,“這是新轉到我們班的同學,叫陳淨遠,大家以後都和他好好相處知道吧。”
“我看看,齊明和張達飛旁邊還有座位,你選一個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齊明終于擡起頭來,想要看一眼這個新來的有一個詩意名字的同學。
陳淨遠穿着白色的T恤站在老謝旁邊,和名字不同,他本人長得并不十分出衆,眼角微微下垂,又有一張微笑唇,青澀的少年面容看上去就會覺得這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齊明和他對視了一眼。
只是一眼,他并不能從這之中讀懂陳淨遠任何。但齊明實在是太擅長躲避一個人的視線了,從他十二歲以來,低着頭不去看人就成了一個好習慣——至少齊明是這麽認為的,他不願意也不想在人們的目光裏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像一本不忍卒讀卻攤開的書——低着頭就好多了,他不會被任何視線刺傷。
不知道出乎誰意料的,陳淨遠走到了齊明的身邊。
“你好。”他的名字好聽,聲音也好聽,真讓人羨慕,齊明想着,不願擡頭,“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他垂着頭,緩慢地表示了同意。
轉學生陳淨遠從此成為了齊明的同桌。
第一天,相安無事,兩個人唯一的交流是陳淨遠打的招呼。
晚上放學,齊明背上包第一個離開教室。上高中之後他的打工時間一改再改,最後從傍晚改到了淩晨五點,他于是努力壓縮自己上下學需要的時間。助學金?聊勝于無。
回家的路上,穿過小巷,齊明想着那個名字,他其實打心眼裏不明白,有這樣一個名字的人應該是被自己的父母深愛着的,一個擁有愛的人,為什麽要選自己做同桌?難道全班唯一一個低着頭的一眼不合群的人讓他很好奇?
他嘆了口氣,轉念又想,大概要不了多久這人就會去當張達飛的同桌,要不了多久。
第二天淩晨四點半起床,四點四十五離開家,五點準時抵達小飯館打工,六點半往學校走,六點四十五進校門。
齊明坐到座位上。
六點五十五,陳淨遠拎着一個塑料袋走進教室。
齊明捧着語文書,站在座位上認真地讀,聲音不大,他還算喜歡這門課。
陳淨遠走到座位上放下包,把塑料袋放到齊明的桌上——這個時候齊明才發現原來他拎着兩個袋子——陳淨遠走得急有些喘氣,沒有第一時間說話,但齊明也沒了心情繼續讀下去,他看着陳淨遠,看他長舒一口氣拍拍胸口,然後笑着對自己說:“嘿,你叫齊明對吧,我們可是要當很久同桌的,給你買的早飯,以後我們互相多擔待。”
齊明的目光在兩個透明塑料袋上轉了轉,發現內容物竟然都一樣:一杯豆漿一個茶葉蛋。但他仍然無法與陳淨遠對視。
齊明只說:“謝謝你。”
他又舉起書,餘光去看陳淨遠,看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有什麽謝的。”
是個好人,齊明想,雖然當不了太久的同桌,但他是個好人。
出乎他意料的,第二天,陳淨遠開始和他搭話,說這個老師的板書很好看,這個老師不拖堂人真好,這個老師的水壺自己家有同款,保溫效果很強。
齊明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和他對答如流,大部分時候只是簡單地表示自己在聽,附和兩句,肯定兩句。一段對話結束,另一段對話就下次再展開,陳淨遠似乎有穿石的毅力,第一天,第二天……一直這樣維持了好久。
漸漸的,齊明也能和他說上話,可他心裏始終不解,一個人到底為什麽要如此堅持地接近自己,自己身上有一星半點能夠回饋他這份堅韌的東西嗎?從物質上講,他一無所有,從精神上講,他家徒四壁。
不可否認的是,他也生發出隐秘細碎的開心。多好,他不用再一個人端着餐盤找空位,不用再放任自己的聲帶退化…不安也是一起誕生的,齊明感到越多的開心,就感到越多的不安,他總覺得自己正推着一塊巨大的滾石上山,有朝一日這塊石頭會壓下來,将他壓的粉身碎骨,沿路一片淋漓。
大概有朝一日,陳淨遠會意識到面前這個人根本沒有交好的價值。齊明仍然無法與任何人對視,尤其是陳淨遠,他太需要一個期限了,世界上只有有期限的東西是可以信任的,“有朝一日”的範圍太廣泛,他太害怕會看見陳淨遠厭惡的眼神。
但事情并沒有像齊明想得那樣發展。
陳淨遠就是陳淨遠,他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在齊明身邊一坐就坐了三年,他從未有停止過向自卑的少年表露善意,只有這樣的陳淨遠才能走進齊明的黑夜裏。
陳淨遠曾經問齊明怎麽這麽重的黑眼圈,齊明說自己有些忙。
他追問,忙什麽?是學習嗎?
齊明好半天才敢回答他,沒有,要打工賺生活費,貧困補助不夠,我不想動工地的賠償金。
那張孤零零的銀行卡還是被鎖在抽屜裏,現如今齊明早就會用了,但他不願意。
銀行卡唯一一次被插進機器裏,是為了确認裏面說少不少說多不多的數目,一條生命價值的數目。
齊明總覺得,這個數字減少了,就意味着他沉默寡言的父親又貶值了一點,如果數字歸零,那他父親又成了什麽?在這個人和一般等價物開始畫等號的世界,銀行卡成為他的父親。
齊明有時候會打開抽屜,把銀行卡拿出來放到桌面上,盯着看,坐在旁邊寫作業,很少的瞬間,他在這些時刻裏感受到陪伴,等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這麽做,齊明又把銀行卡鎖進抽屜裏,周而複始。
陳淨遠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但陳淨遠當然什麽都沒再多問,他說這樣啊,然後掏出課本,指着一道題說我們一起研究研究。
這天後的第三天,齊明忽然受到了一個匿名者的資助,班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讓他好好幹,別辜負別人的幫助,他只點點頭,感覺心裏的滾石又重了一些,快要推不動。
他心裏已經懵懂明白有些東西的價格降落下來。
高一分班前有一個年級內部辦的小型文藝活動,當時填寫文理科的去向表已經發了下來,中游水平的陳淨遠填了文科。
齊明本來也是要填文科的,但他始終緩慢地向前走,一張表捏在手裏捏到最後期限,被反複翻來覆去折皺又展開,變得和他的人生一個樣兒。
那次文藝活動,班主任挑了會彈鋼琴的陳淨遠上臺。做準備和排練的時候,陳淨遠就拉着齊明,齊明因此躲掉了幾節自習課,得以坐在音樂教室裏聽陳淨遠踩老舊的音符,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
陳淨遠沒問,齊明當然也不問。
曲子聽多了幾遍,齊明依舊記不得什麽最熟悉的點,他在這方面的遲鈍好像和陳淨遠形成了顯著對比。每次打開音樂教室的白熾燈後,陳淨遠就像在琴凳上重生了一次,他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齊明還是不敢看他,只看陳淨遠修剪完美的指甲,厚重的繭和白熾燈落在他後腦的光圈。
陳淨遠每次都問,好聽嗎?
齊明說,好聽。
陳淨遠又問,那你覺得我今天彈得有沒有比昨天好一點。
齊明說,有。
陳淨遠就笑,齊明垂着頭擡眼皮看他一眼,看他翹起來的唇角,誰都明白這話的含金量。
文藝彙演當天,齊明和陳淨遠必須分開行動。
文理科意向表第二天就要截止,班主任一直在催。
齊明坐到指定的位置上。
這并不是一個很大很好的舞臺。
主持人顯得很有活力,介紹了一個又一個節目。
直到穿着白襯衫和牛仔褲的陳淨遠上臺。
他坐在那臺不知道幾手的鋼琴面前,閉着眼,踩着老舊的音符,又把無數次在音樂教室裏彈給齊明聽過的曲子和情感陳述一遍。
有一盞燈,和白熾燈一樣的光,一樣從他頭頂散落下。
齊明望着,好像第一次聽懂了那首曲子。
陳淨遠下臺之後看着齊明,一個勁兒給他揮手,齊明就弓着腰跑到旁邊,和他一起通過小門走到旁邊的小教室。
陳淨遠眼睛亮亮的,問,我今天有沒有比昨天談的好一點?
他眼皮上應該塗了一點什麽,齊明想,他仍舊不明白陳淨遠陳述在音樂裏的情感,不明白陳淨遠坐在他身邊的原因,不明白陳淨遠為什麽下臺後第一個來找他……不明白陳淨遠。
但齊明只說,很好聽,真的,這是什麽曲子?
陳淨遠笑得很開心,潔白的牙齒都漏出來,他說,我不告訴你,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于是齊明換了一個問題,你選文科嗎?走藝考?
陳淨遠點點頭。
這次齊明得到了一個答案,他将這個答案書寫在那張被折皺又展開的意向表上。
齊明仍然不明白陳淨遠,但他已經得到了第一個确确實實的答案,他生命裏第一個答案,來自他生命的第一個人。
2018年,x月x日。
陳淨遠遭遇“意外”,生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