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局
困局
秋天的淩晨,涼意悄然彌散,卻漫過人間愛意青蔥。
宗闕悶頭擠到身側男人的懷裏。這個夜晚與之前迥乎不同,可少年如今還是不免一副身心俱疲的姿态。
“呂爻光……”一頭軟發覆着男人的胸脯,貼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嗯,我在,”呂爻光睡眠向來很淺,這幾夜,幾乎總是每察覺到少年的動靜,他夢中的漣漪就要被攪碎一次,挾持他的神經并迫使他喚出對方的名姓,“宗闕。”
少年的胳膊順着男人身側,緩緩滑至其腰間。“不許……去加班!”
“不去,”呂爻光不緊不慢地揉着對方的黑發,輕聲低喃道,“我陪你……”
話既出口,呂爻光忽又不自覺地遲疑起來,眸影中隐隐閃過一絲遺憾的光芒。“越界”與“苦愛”,是終究會在無聲的歲月中煙消雲散的。光陰是衡量愛恒久與否的唯一标準。
明明真正意義上的愛才剛剛拉開序幕,命運卻似乎又要獨讓思念洶湧成海。
緊貼着他的人,體溫似有似無地籠罩着他的意識,引得他的思緒又開始沸騰。呂爻光的呼吸似乎逐漸變得不可感,飄渺的心跳在半睡半醒的迷蒙中擱淺。
“宗……宗闕,”一個戰戰兢兢的吻,顫顫巍巍地落進少年發間,“我好想……愛你——要是可以繼續……愛你,就好了!”
因為時間僅僅施舍給他這些,他拼盡全力想要握住的那縷溫存,不過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都是一場荒謬絕倫且無休止的騙局——這目前只有呂爻光一人心知肚明,但終有一天,宗闕也會“深谙此道”,那自然就在他被置于相同角色中之後。
“大半夜的,吵死了……”宗闕頂着全然沒睡飽一般的嗓音,一面埋怨,一面将頭繼續塞進男人懷裏。
血色全無的面龐,早已蒼白如蠟紙,呂爻光就着自己指尖最後一抹溫燙,盡力探出手去,輕柔地撫了撫宗闕的後頸:“呼……我保證,不會再吵你了。”
以後,會安靜的——那當然還有以後的以後,呂爻光都不會再纏着宗闕了。他沒跟對方說那麽多,只是害怕驚擾他。
他不過是命運的一枚小小棋子,哪有資格奢求永生之愛呢?
Advertisement
脈搏一次比一次更虛空,終至完全隐形。
兩人至少實現了負距離,但怕只怕,他被迫退出之後,一息尚存的思念會變為一條貫穿宗闕靈魂的射線,無限延伸,有頭無尾,有始無終——當呂爻光與他留存下的一切,已幾乎被這個世界的規則徹底抹除的時候,他意識裏的殘念暗忖着。
最終擁抱宗闕睡顏的,空自剩下房間清冷寥落的空氣。呂爻光“幻滅”後,只留給他一個混沌的夢。
所有的一切,都要回溯到六年前,那次令人不快的初遇。
那天碰巧是宗闕的十二歲生日,也是他母親正式将他的繼父領回家的第一個日子。而此時距離宗闕生父意外去世,也不過區區兩年半而已。
當天傍晚大雨傾盆,宗闕在城裏最大的西餐廳裏,當着所有為他拉“生日快樂”橫幅的服務生的面,一舉掀起盛放着他“專屬生日蛋糕”的大瓷盤,害得奶油和蛋糕屑沾了對面母親和繼父一身。
不遑考慮後果,也不在乎身上不名一文,總之,年幼的宗闕,硬是半條退路也沒為自己留。這個年方二六的“勇士”義無反顧地沖進雨幕,甩下兩個茫然失措的大人,橫沖直撞地向緊揣在胸腔偏左的目的地的方向“挺進”。
他童年的後期,幾乎無時無刻不籠罩在以往“三口之家”的幸福殘影中,父親的離世,令他方始的人生還未達到波峰便又跌落谷底。
從“別人家的孩子”到“小野種”,宗闕不是沒經歷過,只是自此心就缺了一塊,任誰拿什麽東西來都補不回去。
雙腿倒是直截了當,抄最近的道将少年送到了埋葬他的幸福與碎裂靈魂的地方,但此時,宗闕自己的意識卻仿佛化身為游魂一只,“飄飄然”而身無所寄。
一方濕透了的灰色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樁關于剝奪他快樂與歡笑的無情宣告。
他想一頭撞上去,同那無來由的控訴同歸于盡,可是他怕疼——父親的墓碑是石砌的,石頭硬,撞到硬的東西會很疼;而雨就不一樣了,雨沒有形狀,砸在身上也是涼的,反而還起到麻痹神經的作用呢。
不過呢,要是跟父親“走”的話,其實也只是需要疼那麽一下下,并且,沒人告訴過他“你不能離開”這樣的話——自唯一疼愛他的父親離開後,他與母親的關系都撐死能維系到“恰巧不鬧掰”的程度,更惶論街坊四鄰、老師同學雲雲了。連給予自己生命的母親,都不時以懦弱為噱頭表示對他的厭惡,耳邊偶爾能飄過幾個好聽點的字眼都是奢求。
……
但是的但是,現在,支持他重獲幸福的這條路,似乎走得有些過于順當了,于是竟吹起了幾縷遲疑的風。
宗闕發現自己已然半跪在濕潤的青草間,膝頭沾滿污濁的泥水,他忽又懵然地朝面前一望,墓碑上原來有的寥寥幾個大字,竟無一能以清晰的輪廓進入宗闕的視線。
“該回家了……”俄頃之間,一個飄飄悠悠如以迷霧裁成一般的聲音,裹挾了他倦怠的神經。
方醒過神來的宗闕被這麽陡然一驚,怔怔然轉過身去,擡眼,卻先見其傘,後見其人。
一個身穿鵝黃色襯衫的年輕男子,眉眼間挂着溫和而不失禮貌的笑意,和他別無二致的深褐色眸子裏,映着他蓬頭垢面而稚氣未脫的狼狽樣。男子蹲在他面前,雙唇啓啓合合,似欲言又止。
“你走開……” 宗闕興許是累了,只是空口叫嚣着,肢體上并沒有實際動作。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好人”了(因為他也恨自己),所以對任何人都無需多理會。
“不好奇我是誰嗎?”男子笑頰粲然,執穩傘又緩緩向宗闕近旁挪了點,見少年并無明顯的避躲反應,便似乎更來了興致,“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嗎?”
“不。你很煩。”少年抱着兩膝,故意不和對方四目相對。
“其實我都明白,呃……”大抵是察覺到自己的“熱臉”貼到了少年的“冷屁股”,男子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好吧,但是你這樣我們真的沒辦法交流。”
“我又不是好人,沒逼你跟我說話。”
“那誰是好人?我?”
“你也不是,還有我——我和你都不是。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好人了。”
“那麽,你認為之前還有好人存在過?”男子仿佛非要觸怒少年不可一般刨根問底。
“喏,這底下不是……”少年心不在焉地指了指身後的那一方灰色。
“那是你的父親。”
“嗯。”
“你想跟他一起去?”
“如果還有很多好人活着的話,我不想。”
“我想如果你不怕疼的話,你一定也已經離開了。”
“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可是我有一個既不痛也不癢的辦法——要是你願意相信我……”幽深的瞳仁裏閃着光,不難看出,男子仍在想方設法套近乎。
“不,那根本不可能。”宗闕鄙夷一般撇一撇嘴,滿臉“不信妖言”的神色,而目光中卻寒光銳減,“凡是死都是很痛苦的,不然就需要有很大的勇氣……可我是個最怕疼的膽小鬼……”
男子聞言卻仰面大笑一聲,空出一只手來溫柔地摩挲着少年微顫的右肩,以示安撫:“哈,我要說的辦法,可不需要你選擇離開!”
宗闕猶疑地頓了頓,這次改換将信将疑的目光凝視着面前的男人:他專程來找自己、他為自己撐傘、他一直很溫和地在笑、他在替自己想辦法——他好像真的不是壞人。
“唔,你有一些秘密可以和我交換嗎?”宗闕小心翼翼地繃了繃唇,遲疑仍未完全退卻,“說出來一些,我就可以……相信你。”
天地間的洪流,此刻總算漸漸有了收斂的趨勢,山川經過透藍的洗禮,宛若籠上了純淨空明的輕紗。
男子面頰上的笑意頓時又變得更加輕松:“要這樣的話,我知道的可就多了!比方說,我家住在……餘粱路姜恒小區四單元二棟……五零一。”
試圖記下對方所言細節的宗闕的瞳孔,這時正因萬分錯愕而迅速張大:“那……那裏是我家呀!你怎麽會……”
“你的名字是宗闕,目前跟你媽媽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姓呂——我說的沒問題吧?”男人神采奕奕地吐露他所知的實情,俨然一位經驗豐富且博學多聞的先知。
“你你……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面對對方身份不明且對自己有充分了解,未經世事的宗闕不由得亂了陣腳,身體因重心不穩而向後傾倒。
“別慌!”細致謹慎的男子見勢不妙,随即探出一只手來拽住少年的胳膊,猛然将其拽回,好讓驚魂甫定的宗闕将腦袋埋入自己的頸窩,“我也是通過那個男人,才找到你的。”
自然,宗闕對他的繼父并無好感,哪怕雙方見面的次數,僅用一只手也數得過來。但在這位少年眼裏,“那個男人”就算不能算作是鐵石心腸,與他先考的差距,也不僅僅是肉眼可見而已。
“所以呢,你說……我還可以相信你嗎?”緩緩擡起微腫的雙眼,宗闕只覺鼻酸,艱難地啞聲道。
“總之,我絕不會讓你受傷——任何形式的傷,我會在你身邊,像哥哥一樣保護你。”男人緊握右拳,有如起誓一般擡起右臂,“記住我的名字:呂爻光——爻,就是兩個上下重疊的‘X’,光,‘光亮’的‘光’。”
“好……”一次深呼吸過後,宗闕靜靜地答道,心中卻已然将“哥哥”兩個字默念了無數遍,“呂——爻——光……可以帶我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