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錢老太賣外孫女算個什麽事
錢老太賣外孫女算個什麽事
初夏,豔陽高照,本該去地裏忙活的人齊聚在沈家院子裏,只因沈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婦人年約四十,身着靛藍長衫,手裏捏着一方帕子,神色不耐。
“趕緊把沈瑩交出來,我家老爺還等着呢。”
沈家門前,沈馥頂着一張蒼白的臉,聲音虛弱卻堅定:“我們沈家從不做買賣人的生意,請回。”
那婦人嗤笑一聲,“這可由不得你說,你家沈瑩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上呢。”
村長梁繼業是村裏為數不多念過書的人,聽罷上前仔細瞧過後朝沈馥點了點頭。
身為村長,年年要處理田地買賣的事,他絕不會看錯縣衙的官印。
這就有點棘手了,原本在裏屋沈馥再三向沈母和姐姐沈瑩确認過沒有簽過任何不明的契書,實際上她倆幾乎連門都不出,更沒有見外人的機會。
可契書卻又是真實的,沈馥只覺将将好的風寒又攪得腦袋疼起來。
前世她身為調香師,為了去山崖邊采一株調香的植物意外墜崖而亡,三天前她穿到感染風寒的原主身上,還在慶幸白撿一條命。
哪怕這個世界落後又陌生。
誰知還未高興一會兒,看到原主記憶的沈馥瞬間天塌地陷。
瓊縣是邊陲小鎮,氣候濕熱,多山,因着崎岖的山路使得瓊縣成為附近最窮的縣城之一。
原主所在的平田村自然富裕不起來,只能靠天時混口飯吃,但原主父親是個有志氣的,一心想要多賺些錢帶領妻兒老娘過上好日子,常常去縣城找活。
這本是好事,可天不遂人願,原主父親在五年前趕路途中意外跌落山崖,只留下一只原主母親親手做的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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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頂梁柱驟然逝去,原主奶奶氣急攻心,就此一病不起,原主母親獨自一人要照料病人,要照顧兩個女兒,日夜操勞下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若非還有原主父親的兄弟姐妹時常幫襯,恐是難捱下去。
現在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沈馥最擔心的還是原主母親錢荷花的身子。
她擔憂的目光掃進屋裏,兩個女人互相支撐着彼此默默落淚。
好歹還撐得住。
沈馥收起心神,開始仔細思考眼前的局面。
婦人穿着體面,來詐騙她們這個一無所有的沈家似乎毫無道理。
沈馥想了想腦海中存留的記憶,賣身契除了本人簽署,旁人也能簽,而條件是…
戶籍文書!
沈馥想通了關竅,沖進屋內詢問沈母錢荷花:“娘,咱們的戶籍文書可有人動過?”
錢荷花從痛苦中抽身,頂着紅腫的雙眼茫然地搖頭,“這是咱們最重要的東西,沒人碰過。”
戶籍文書相當于後世的身份證,買賣田地、房屋、繳稅都需要此物,常人只恨不得藏在深山裏,誰也找不到。
“不過,半個月前,你姨母來過一趟,說是衣服弄髒了,過來借身衣服…”
錢荷花越說臉色越蒼白,她不是無腦之人,說到這已完全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本就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
“那可是嫡親的姨母啊…”
錢荷花從有意識起就在家裏幫着幹活帶妹妹,一家子人裏她一個小孩睡得最晚,洗衣做飯打掃雞舍,待一天的活兒全部忙完,月到中天,再過兩三個時辰又該起來做早飯了。
可以說從小錢映紅沒吃過什麽苦,因為苦都被她吃了,她怎麽也不敢相信一手帶大的妹妹會偷偷賣掉她的女兒。
沈馥對此嗤之以鼻,錢家人是個什麽德行她從原主的記憶裏就能窺得一二。
原主父親沈大榮沒死前尚能賺錢,她們錢家一天恨不得能過來八百趟,吃的用的樣樣要拿。
等人死了,幾年都見不着人影,錢荷花帶孩子回娘家,能喝到的不過一杯冷水,勢利得令人發笑。
指望她們顧念親情,不如指望天上下金子。
不過那錢映紅在原主的記憶中雖然勢利,卻不是個膽大的,此事背後必定有人指使。
沈馥走出門,目光巡視人群,果然在沈家門前的樹後找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吊三角眼、渾濁的眼中精光四溢,正是她許久不見的外祖母。
錢老太只看中兩個兒子,對兩個女兒視如草芥,非打即罵,只是去年大孫子錢志遠中了秀才她為了名聲行事有所顧忌,只敢偷摸賣掉沈瑩,換做以往,她不僅敢賣,還敢抱怨沈母為何不多生幾個女兒供她賣。
不過,眼下她沒有證據,須得叫錢老太主動承認,正好也叫沈母徹底死了心,別對錢家抱有不切實際的希冀。
沈馥心下思索一番,對自稱金嬸的婦人回道:“我們沈家是萬萬不會賣孩子的,可否請金嬸寬限幾天,待我們拿回銀子賠與您。”
金嬸一瞧沈家母女的做派,便知與錢老爺做交易的不是她們,可那又如何,她有賣身契,就是去到官府她也占理。
想到錢老爺還候着,她提起裙邊就要從沈家拉人,沈馥及沈母自然不肯,連忙阻止,場面頓時亂做一團。
撕扯間,錢老太及姨母錢映紅紛紛冒出來站在後頭看熱鬧,沈馥深吸一口氣,大喊道:“姨母,您是來還錢的?”
少女的聲音尖細,衆人一陣耳鳴,俱安靜下來,轉過頭看向沈馥望的方向。
錢老太與錢家姨母早些年連吃帶拿的做派平田村的人都知曉,對錢家人也眼熟的很,當下勸道:“錢家的,你要是欠着沈家的錢趕緊還了,不然你外甥女可要被拉走賣了。”
“你們放什麽屁!什麽欠錢?!我錢映紅能欠錢荷花的錢?她家窮得耗子都不來光顧,哪有銀子借我!”
這話卻是有些昧良心,近些年沈母沒借過她錢,可早年沈大榮還在時,沒少被她以各種理由哄過錢去,粗粗算來至少也有十兩銀子,只是錢映紅厚臉皮地把它當成是姐姐給的貼補錢,根本想不起來還。
可她卻忘了,當時借錢時她已成婚,可以說是兩家人,哪還有讓姐姐貼補的道理。
錢荷花念着姐妹情不好意思讨要,沈馥卻不慣着她:“十年前您家中婆母婆母病了,問母親借二兩銀子、九年前孩子病了借一兩銀子、七年前說自己得了風寒借的三兩銀子,六年前姨夫摔了借一兩銀子,五年前說母雞瘟了借的八百文,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我記得您好似都沒還?”
錢映紅此時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圍觀的百姓哪還有不明白的,俱在那啧啧稱奇。
“這沈家可夠好欺負的。”
“就是,要是我非得鬧到他們族老面前,看看是誰沒臉。”
“哎,我說錢家的你臉紅什麽,你要真是個要臉的,就趕緊還了啊!”
錢映紅饒是臉皮厚也沒經歷過這等議論,只得大聲回道:“做姐姐的也好意思和妹妹計較,給妹妹錢花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她嗓門大,錢荷花自然聽得一清二楚,當下就流了兩行清淚,她對不起沈大榮,他賠上命掙來的銀錢被她那樣糟蹋,借錢的人還不知感恩,她以後哪還有臉去地下見沈大榮……
沈馥撇了眼錢老太,對方老神在在,面上并無波瀾,她又添了把火,“遠的我不追究,但姨母幾天前借着換衣服去我母親房內拿走的三兩銀子須得還回來,那是我姐姐的救命錢。”
沈馥本就遺傳了父母最好的地方,即使在鄉下整日風吹日曬的也能看出清麗的面容,此時眼眶紅腫,更添楚楚可憐,在場的人都跟看閨女似的心疼不已,紛紛讓錢映紅還錢。
錢老太敏銳察覺到外孫女似乎變了,以前的她遇到這種場景只會倔着腦袋不吭聲,現在處事卻頗有章法,她直覺沈馥在使壞,剛想穿過人群捂住女兒的嘴,卻已來不及了。
錢映紅氣急攻心,把真相一股腦說了出來,“胡咧咧個什麽!我只拿了沈瑩的戶籍文書,何曾有拿過三兩銀子!”
話一出口,她瞧見周圍人猛然變換的臉色就知不對,剛想補救,可沈馥哪會給她這個機會。
“姨母的意思是你拿了我姐姐的戶籍賣給錢老爺?”
“我……”錢映紅想辯解,這賣外甥女說出去到底不好聽,可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喊錢老太,這鍋她不能一個人背。
“外祖母也在?姨母叫外祖母是何意,莫不是外祖母授意的?”沈馥步步緊逼。
錢老太雖說愛玩個小手段,卻也仍舊是個大字不識的鄉下老太,哪禁得住被小輩如此逼問,“你這是什麽态度!是我賣的又怎樣!”
“娘!”錢荷花近乎崩潰了,用平生僅見的大嗓門喊道:“您是我親娘,阿瑩是您親外孫女!”
親女兒眼看着要暈倒,錢老太卻白眼一翻,“都不是一個姓,你們是沈家的,何況是個丫頭片子,也就是老娘我心善,還給你留了一個,你別給我在這叫喚,拿彩禮的時候還不知笑得有多開心呢!”
沈馥幾乎要嗤出聲,惡人總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她一個樣。
“行了行了,你們的家事稍後自行解決,先把人給我交出來。”金嬸雖然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卻也沒忘了正事。
經過這遭以後,錢家母女的名聲想必會傳遍周圍的村子,沈馥暫且放過她們,等來日再報,目前要先把錢老爺的事解決。
“金嬸,我有一樁生意想與錢老爺談談,不知能否代為引見?”
她模樣與沈瑩相似,俱是一副餓的面黃肌瘦的樣子,只是沈家人模樣好,即使再黑瘦,五官較常人也要優異許多。
若非如此,錢大人也不會一眼就挑中沈瑩,黑瘦麽,帶回府養養便好了,可窮苦百姓的小家子氣卻是錢家看不上的,因此沈瑩去錢家,也不過就是做個陪床的丫鬟。
可這沈馥看着柔柔弱弱的,鎮定自若的談吐和氣勢卻是縣裏小姐也沒有的,難不成……
金嬸猶疑少許,點了點頭,“你跟我來吧,老爺就在不遠處的轎子裏。”
沈馥模樣氣度都比沈瑩更好,老爺若是看中了,她作為介紹人少不得會得些賞賜…
金嬸暗自盤算,把人帶去錢老爺停轎的地方,也算是沈馥運氣好,今日錢老爺恰巧來田裏看稻子,一時興起才想到過來接人,不然一個丫鬟,哪來的臉讓錢老爺等候。
“這……這人就這麽走了?”錢映紅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一時沒反應過來,“娘,那錢老爺不會真讓她說動吧,那我們的銀子……”
她可早就想好那二兩銀子怎麽花了!
錢老太瞪她一眼,“你也跟那丫頭一樣腦子發昏了?她一個鄉下丫頭能跟錢老爺談什麽生意,談床上的生意還差不多!”
一旁攤倒的錢荷花聽到此話第一次對她娘露出駭人的目光,本以為娘家只是沒那麽好,哪成想簡直是吃人的地獄。
若是阿馥有什麽不測,她就一尺白绫跟随她去,一家人去哪都有個伴……
另一邊沈馥可不知道娘親已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她正放下寫字的筆,将寫好的驅蚊香方交給錢老爺。
事實上一開始錢立德看到沈馥的确是抱着收了姐妹花的心思,直到沈馥說她有一香方,他才收起了那些花花腸子。
“這就是你說的驅蚊香方?丁香二兩、檀香六兩、乳香一兩……”
看香方倒是像那麽回事,她一個沒念過書的鄉下丫頭,沒有香方,恐怕編都編不出來,況且有沒有效用,一驗便知。
錢立德看完,臃腫的身子往後靠去一派随意,“方子我會派人驗證,說吧,什麽條件。”
“首先将我姐姐的賣身契還與我,其次,不知道錢老爺在縣裏可有鋪子?偏僻的也行,我想拿來開香鋪,到時候少不了與錢老爺你們這些貴人合作。”
沈馥完全沒想過錢老爺答應,說這番話不過是想告訴錢立德她手上還有更多香方,他若動她,其他想分一杯羹的老板也不會答應。
錢立德浸淫商場多年,自然聽得出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鋪子嘛,我還真有,只要你香方有效,那鋪子我可以給你,至于你姐姐,今日就帶回去吧。”
他沖金嬸一擡下巴,“把那小姑娘的賣身契還給她。”
“錢老爺爽快,沈馥在此多謝錢老爺大恩。”
心中沒謝意,話要說到位,沈馥面上裝作非常感激地接下金嬸給的賣身契,道過別後興沖沖地回去。
“老爺,您真信這沈馥?”
金嬸是府裏的老人了,錢立德也沒瞞着,“民間有祖傳秘方并不稀奇,不過你回去讓錢孟查查沈馥的底細,一個鄉下丫頭會讀書識字,或許背後有高人。”
“可咱們早已答應那兩家不做香料生意,這要是碰上……”金嬸壓低嗓子,像是怕人聽見。
“哼,咱們先不賣,讓那丫頭試試水,真要是個有本事的,那便有好戲看了。”到時他再插一手,錢和人都得是他的。
暴露會寫字一事,沈馥并不在意,原主父親頭腦靈活,出去找活時意識到念書的重要性,便自己學過一些字,本着不浪費的心态把妻兒教了個遍,若不是沈母身子不好,他定也不會放過。
那頭錢荷花紅腫着雙眼也想起了沈大榮,他若是還在,她們家又何至于此……
“沈家丫頭回來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錢荷花擡眼望去,見女兒全須全尾的回來,心頭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一大半。
“娘,我把姐姐的賣身契拿回來了,姐姐已是自由身,您別再擔心了。”沈馥揚了揚手中的紙,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衆人,也算是給沈瑩正名。
被別人當成奴婢看待并不好受。
“這、你說的是真的?!”錢荷花暗淡的眼神乍然變亮,不敢相信地接過紙翻來覆去地看,沈瑩也高興地湊過去。
“不可能!”這是錢映紅的第一想法,“錢老爺怎會放過到手的鴨子?莫不是你主動獻身……”
“讓姨母失望了,我與錢老爺談的是正經生意,倒是姨母,張口閉口那門子事,是經常和別人幹這事嗎?”
沈馥故作無辜地眨眨眼,看在錢映紅眼裏簡直想撕了她的嘴。
但她到底也有腦子,沈馥有沒有賣身日後便知,她用不着編這等一戳就破的謊話。
如此說來,談生意是真的?
“你談的是什麽生意?小小年紀別是被人騙了。”若是她們錢家接手,她也不用跟婆婆擠在一間屋子裏,還要看那老太婆的臉色。
她那一臉算計的模樣沈馥一看便知她打什麽主意,不過她也不打算隐瞞。制香這門生意她馬上要做,也瞞不了多久,不如今天攤開來說,免得有許多猜疑。
“我賣給錢老爺一個香方。”
香方是什麽玩意兒?別是糊弄人的吧。
錢映紅正要反駁,被身後母親擰了一把手臂,錢老太的孫子就在縣城讀書,她聽孫子說過,那些達官貴人光是一次熏香的花費便能抵尋常百姓一年的口糧。
如此金貴的東西,沈馥那丫頭能會?
知道她們對東西的來歷有疑問,沈馥說出這次大病幸得仙人點化雲雲的說辭,算是給她回制香尋個由頭。
畢竟遇事不決,大羅神仙。
錢老太也不知信了沒有,沒有再糾纏制香的事,而是換了說法,“原本你姐姐去錢府,我們能得二兩銀子,那這錢就由你來給。”
二兩銀子?別說沈家如今連二百個銅板都拿不出,即使能拿,沈馥就是喂狗也不會給這些“親戚”。
她拒絕得幹脆,錢老太并不意外,“拿不出就拿你的香方來抵。”
拿雞蛋哪有拿會下蛋的母雞好,錢老太雖然不知道香方具體是什麽,但是錢老爺要的東西必定是好東西。
“錢老爺要的是獨家出售,要是出現在別家店裏,賣的人會掉腦袋的。”
“那我不管,要麽拿銀子,要麽拿香方,不拿,我以後就不走了。”事已至此,錢老太耍賴地坐倒在地,一旁的錢映紅有樣學樣。
此時尚是初夏,天氣并不算炎熱,要是不管兩人說不定真能坐上一天。
沈馥腦海裏緊急思索應對方法,地上鬧騰的兩人卻突然安靜下來,齊刷刷地盯着前方看。
村口處一行四人逆着光向人群所在地走來。
為首的身形挺拔颀長,身着黑色鎏金祥雲長袍,款式并不出挑,卻愈發襯托五官出色。
來人光明正大地打量一圈,唇角微勾,自來熟道:“打擾你們吵架了?繼續。”
沈馥:“……”哪來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