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救援(大結局)
救援(大結局)
因着鐘知府的一番雷霆施威, 饒城複又多了幾日安寧。
守城的第九日,護城河開始失守,大片禋蠱蟲蠕動着死白的身軀爬進河道, 以往的置藥頻率明顯力绌, ‘置藥之後再返回府邸稍作休憩’基本已成了妄想。
鐘席訣索性便在城樓上放置了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 将塗抹洗濯的程序都放到這裏來完成。
封清桐将城中事務一具交代給元衷, 陪着鐘席訣一起守在了城樓上,南榮淳拖着堪堪蘇醒的虛弱身體不管不顧地也登了上來, 三人聚在一處, 倒是難得生出幾分休戚與共的甘苦真情。
南榮淳放飛指尖的赤羽蟲,視線随着那小蟲飄向遠處, 雙唇微微開合, 話卻是對着身旁的鐘席訣說的,“今番若是能渡過這場難關, 能不能讓阿婵嫁給我。”
他頓了頓, “二哥。”
鐘席訣目不別視地束緊袖口,“南榮少主倒是真瞧得起我,我們家那位小祖宗連我爹娘都管不了, 她若是不願意,你叫我爺爺都沒用。”
南榮淳冷不防被他占了便宜, 立時便滿臉不悅地皺了皺眉, 他輕‘啧’一聲, 旋即卻又扶着額頭無奈笑起來,“也是。”
淺色的瞳仁裏漸漸溢出些濃厚的眷戀,南榮淳無意識撥了撥小蟲翅膀, 略一停歇,又自顧自補上了一句悠悠喟嘆, “畢竟阿婵當真是人見人愛。”
鐘席訣回首睇了他一眼,“南榮淳,雖然我不知道你與阿婵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沖你這句中肯的評價,我托付給你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雙手伴着話音攀上城牆邊緣,鐘二少爺足下一點,尾音尚且未落,半截身子便已翻到了破爛的雲梯上,
“稍後若是有什麽變故,記得先拽緊桐桐。”
南榮淳一愣,“你什麽意……”
他突然語滞,指尖似有所感般猛地一顫。
下一刻,兩只小蟲也因着同樣的緣由自他袖中探出頭來,南榮淳心下一動,當即沉眸阖眼,少頃,他緊蹙的眉目忽地一展——
“是阿婵!阿婵回來了!”
像是為了佐證他的判斷,指尖躁動随之益發強烈,南榮淳興奮起身,轉頭望見汲水歸來的封清桐,又忙不疊将這好消息告知于她,
“封小姐,我感知到了小白的行蹤,阿婵帶着禫蠱蟲回來了!”
封清桐彼時還抱着個裝滿水的大木盆鵝行鴨步,聞言當場便愣在了原地。
“什麽?”
她有些害怕是自己聽錯了,就這麽端着木盆傻傻往前又跑了幾步,動作間手臂震顫,其中清水一股腦兒地漾出來,很快便将本就髒兮兮的裙擺浸染得一片濕濡。
“你說阿婵回來了?”
巨大的喜悅一瞬間将她的腦子沖撞得有些發懵,封清桐喃喃将話重複了一遍,呆愣片刻,忽地一扔木盆,探首便沖下大喊,
“席訣!阿婵她帶着禫蠱蟲回……”
興奮高喊戛然而止,不遠處的南榮淳疑惑側首,滿目不解地朝她走來,
“封小姐?你怎麽不……封小姐!”
愉悅臉色倏地一變,南榮淳猛沖上前,死死自後抱住了封清桐,“封小姐你怎麽了?從城樓掉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
封清桐咬牙掰他的手指,奮力去夠那晃蕩在半空中的狹窄雲梯,
“你放開我!席訣他不對勁,我要下去救他!”
她沒在妄言,鐘席訣當下的狀态确實有些不大對,且不說依照前幾次的時辰來算,在封清桐汲了清水回來之時,鐘二少爺理應已經候在了木桶邊上。
只看此時此刻,灰白的蠕蟲明明已經肉眼可見地攀上了他的腳踝,他卻尤然怔怔站在河道裏,雙手緊握成拳抵在膝蓋上,颔首躬身脊背佝偻,似是對周遭的一切都無知無覺。
南榮淳登時一個激靈,腦中于電光火石間閃過鐘席訣方才安囑他的那句話。
他要他拽緊封清桐。
他早就預料到自己此番可能會上不來。
……
怔愣間雙臂已經被掰開,封清桐掙脫束縛向前疾跑,翻上雲梯便毫不猶豫地爬了下去。
她動作很急,整個人幾乎要以一種順着繩結囫囵滑落的速度極快地向下墜。
鼓噪的凜風瑟瑟勾勒出她柔細纖弱的腰身,她被動地随着搖擺的雲梯一齊晃蕩,緊拽繩結的雙手因為用力而泛起死白,乍一瞧上去便如疾風驟雨下的盈盈花枝,渺小脆弱得仿佛一捏就斷。
然而她卻又在落地之後的極短時間內迅速做出了冷靜又正确的反應,一手拽着鐘席訣的衣領死命往雲梯上拖,一手高高揚起,将那不知何時勾到臂彎裏的家禽籠子奮力扔向了相反的方向。
鐘席訣躬身咳出一口血,強提着精神要她先離開,“桐桐,你先上……”
“你閉嘴!”封清桐厲聲淬他,“鐘席訣,這筆賬我遲早會和你算!”
說話間頭頂又甩下來一截梯子,南榮淳不知在城樓上做了什麽,大片黑色的飛蟲旋即俯沖而下,前仆後繼地撲向了漸漸蔓延至雲梯的禋蠱蟲。
空氣裏很快彌撒出一股濃濃的血腥氣,這場持續了九日的守城之戰,終于在經歷過幾近将人逼至潰滅瘋魔的死寂之後,迎來了最為激烈的爆發。
新抛下的雲梯載着兩個人的重量緩慢上升,聞聲趕來的元衷将繩子系在腰間,嘶吼着竭力将人往上拖。封清桐咬緊牙關,她早已經被汗水侵蝕得睜不開眼,五感一具被迫抽離,手臂卻還死死勾着半昏半醒的鐘席訣,幾乎用命在拽着他。
可是很快的,她自己的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腳踝處傳來細細密密的尖銳疼痛,南榮淳嘔血倒下的身軀與元衷驚慌失措的臉在她眼中逐漸纏繞扭曲成一幅色彩豔麗的詭谲畫面,封清桐重重晃了兩下腦袋,飄忽的神魂卻仍無法阻擋地越游越遠。
她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手臂已經虛軟得再沒有一絲力氣,澀然雙眼艱難眨眨,她突然就有些後悔那日和鐘席訣說了重話。
不該用‘離開’來吓唬他的,至少……至少應當在這‘離開’裏加上一個明确的時間界定。
比如離開他三年,一年,亦或小懲大誡地離開他幾個月。總歸着‘二人分離’不是最終目的,只要能讓這臭混賬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哪怕只離開他三日也是夠的。
她如此想着,沁血的五指終于力竭松開,腥膻冷風遒勁襲來,封清桐眼眶發熱,恍惚間一個回神,原本囫囵下墜的身體竟是出乎意料地被人牢牢接了住——
!
她難以置信地詫異睜眼,就這麽不期然撞上了秦以忱烏沉沉的凝寂眼眸。
“桐桐別怕。”
秦以忱高居馬上,将她與鐘席訣安安妥妥提上了馬背。
“兄長來了。”
***
守城的第十日,天上降了一場大雨,雨聲淅瀝,似是要替饒城百姓清洗掉這滿地的狼藉。
鐘席訣的神識也被迫一道浸潤在了這場雨裏,混混沌沌得尚不可歸。
他實在太累了,鼎力擔負着全城百姓的人身安危,面上看似風輕雲淡,心中的思忖卻比誰都要多。
如此的焦心勞思之下,身體對于疼痛的感知反而降低到了極點,以至于他在第九日初始攀下城樓時,手臂上那道被大漢劃傷又被膏脂浸潤了的傷口才後知後覺地泛起疼來。
那原本用來掩蓋活人氣味的藥膏有一部分滲入了他的體內,與此同時,禋蠱蟲較之前幾日也明顯更加兇猛。鐘席訣自覺不妙,于是便在第四次置藥歸來之後,對着南榮淳托孤一般地叮囑道:
“倘若發生了什麽變故,你記得先拽緊桐桐。”
……
再後面的事他其實也記不大清了,腦海裏只有封清桐堅韌又哽咽的聲音,她叫他的名字,還說日後要同他算賬。
鐘二少爺于是又陷入惶恐,連昏迷都昏得戰戰兢兢毫不踏實。終于,在南榮淳替他祛腐上藥後的第三日,他自一片迷蒙的混沌之中惶惶驚醒,睜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封清桐。
“桐桐人呢?”
秦以忱彼時正坐在榻邊給他喂藥,聞言輕輕一挑眉梢,“回安都了。”
鐘席訣一愣,“回安都了?怎麽這個時候回去了?”
秦以忱扯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封伯父在安都給桐桐說了一門好親事,眼下饒城的危機又已解除,她留在這裏也無甚必要,所以就回去成親了。”
……?
!!!
鐘二少爺用他初醒的發懵腦袋艱難理解了一下自家哥哥的話,待到意識全然回籠,整個人登時急得要跳起來,
“你怎麽不幫我攔着她!連錢骢呢?”
他掀了被子就要往下跑,
“我的衣裳呢?鞋呢?!!大哥你快幫我找……”
“兄長!”封清桐冷不防提着食盒推門而入,“他才剛醒,你戲弄他做什麽?”
她現在與秦以忱相處的姿态倒是再随常不過,秦以忱涼涼一哼,回首睇了她一眼,“你還有心思替這臭小子抱不平?你和阿婵擅自偷偷離開安都的賬我還沒同你們算呢,一個個的,肆意妄為成習慣了是吧?”
封清桐頓時被他教訓得心虛噤聲,榻邊的鐘二少爺卻又即刻接力似的不滿嚷嚷起來,“大哥!你教訓桐桐做什麽?她來饒城也是因為我,她又沒錯。師父師母要訓斥人的話,就來訓斥我好了。”
秦以忱又‘啧’一聲,将手中小碗囫囵塞進鐘席訣手裏,“行了,一個兩個的全都是祖宗,我遲早有一日要被你們三個活活氣死。”
他說完這話便起身欲走,經過封清桐身邊時又不輕不重地并指戳了一把她的眉心。
封大小姐被他戳得腦袋後仰,卻也敢怒不敢言,只得規規矩矩将秦以忱一路送出房間,繼而合上門板,走到榻邊去瞧鐘席訣。
幾乎在她一靠近,鐘席訣便立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端詳的目光将她從頭到腳細致地打量過一遍,眸中的擔憂濃得快要溢出來,
“對不起,我那日不該瞞着你。桐桐,你當時受傷沒有?”
他說這話時手裏甚至還端着個碗,一眼看上去傻乎乎的。
封清抿着唇瓣不應聲,轉手将小碗擱在榻頭上,定定垂眸看着他。
她原本是打算晾這臭混賬幾日的,然眼下瞧見鐘二少爺這幅模樣,心裏的那股子怨憤竟是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想,這壞東西當真是混賬又狡猾,他悄無聲息地編織了一張密密的網,日複一日地用無害的面容哄騙着她一步步走入其中,而他則伺機将網收緊,而後再将熾熱又沉甸甸的愛鋪天蓋地地一股腦壓過來。
如此這般得日久歲深,網裏的她終于被鐘二少爺潛移默化地懈弛了筋骨,以至于現如今,只要這混賬乖乖一道歉,她就會立刻不由自主地心軟原諒他。
“……沒有。”
封大小姐默默唾棄了自己一句,轉而又輕聲回答着鐘席訣。
“我沒有受傷。”
鐘席訣肉眼可見地松出一口氣,“沒有就好。”
他箍着封清桐的腰将人往懷裏帶,“所以那日阿婵真的将禫蠱蟲找回來了?她動作倒是快。”
封清桐‘嗯’了一聲,“是元興府的百姓幫着一起找的。”
鐘星婵說,當地的百姓原本還不同意她們貿貿然搜查果園,可一聽到這東西是那位曾替他們祈雨懲奸又複翻建井的‘封小觀音’要的,立刻便動員了全部人手,連夜将幾個果園翻了個底朝天。
想到這裏,封清桐很慢很慢地抿唇笑了笑。
原來他們還記得她。
原來她自小到大的堅執力持,過往一切的義行善舉,即便較之這世間苦難有如蚍蜉撼樹,卻也真确并非徒然。
鐘席訣仰頭看她,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莞爾,然見着她笑,他自己便也跟着笑了起來。
只是笑着笑着,他就又心虛地眨了眨眼,一手捏着封清桐的手指,略有些底氣不足地弱弱問她,
“桐桐,你是不是還作計着要同我算賬?”
封清桐點了點頭,雙手捧着他那張俊俏的臉輕輕晃了晃,
“沒錯,我很生氣,所以一定要懲罰你。等你身體恢複了,要寫悔過書給我。”
她頓了一頓,主動垂首去吻鐘席訣的唇,缱绻的情意融在溫柔的呢喃裏,再經由輾轉纏綿的交融唇齒,一絲不落地全然渡過去。
“要寫夠一萬字,寫好之後還要謄抄三遍,再當面念給我聽。”
“每日念一遍,念一輩子。”
……這簡直是世上最稱心美妙的懲罰了,鐘席訣低低笑起來,頰邊的小酒窩緩悠悠漾出個細小的渦,手臂按着人向下沉壓的同時,更深地迎向了她的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