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貶黜
貶黜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三日。
喜兒肩頭的傷很快被驗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場‘驗明’之中的最大功臣竟并非牽頭查案的大理寺，而是前些日子與封清桐一道去了馬場的鄭雪婷。
溫淮屹心思缜密, 在桑槿犯下魚躍樓斷手案後便暗中處理掉了他所有的東西, 然他千算萬算, 到底還是沒能算到愛記仇的鄭大小姐在遭受過馬場的那次有意為難後, 竟私下裏以‘問路’為由，纏着桑槿為她寫下了一張方位指示圖。
鄭雪婷打得一手報複的好算盤, 她原本作計着找人依照這指示圖上的字跡臨摹出一張借據, 以‘要債’的由頭揍上桑槿一頓，同時再編排些‘門風松懈, 管教不嚴’的閑話惡心惡心溫淮屹。
只是她沒想到那看起來貌不驚人的小奴才本質竟是如此的喪心病狂, 于是，封清桐當街示威的第二日, 這張指示圖便被鄭雪婷親手送到了封清桐的案頭上。
封清桐将指示圖握在手中, 真心實意同她道謝，“多謝你。”
鄭雪婷搖了搖頭，略一遲疑, 又眸光閃躲着道：“清桐，你和我, 我們還能做回朋友嗎？”
她攥了攥指, 語調吞吞吐吐, 顯得極其難為情，“你昨日，真的很勇敢, 即便衣冠不整地站在雨裏，整個人也好似在閃閃發亮。我承認這次你贏過我了, 所以，所以我……”
封清桐默不作聲地看向她，以往那些被她奚落欺負的記憶如煙雲般自她眼前一一飄過。
少頃，封清桐搖了搖頭，“不能。”
過去的欺壓霸淩切實存在，即便她當下早已無所容心，但她仍不能委屈了過去的自己。
“鄭雪婷。”封清桐揚眸望向她，“其實我還是很怨恨你的，自然，我也永遠無法原諒你。”
鄭雪婷一愣。
好半晌後，鄭大小姐才挑起一邊唇角輕聲嗤笑，“果然，封清桐，我還是很讨厭你。”
她說完這話便憤憤瞪了封清桐一眼，氣沖沖地甩着袖子欲要離開。
封清桐随手從翹頭取下披風，緊随其後跟了出來。
鄭雪婷回首嘁她，“本小姐不需要你送。”
封清桐目不別視地與她擦肩而過，“你多慮了，我沒打算送你。”
她步伐匆匆，“還有，我也很讨厭你。”
鄭雪婷：“……”
封清桐确實沒打算送她，她快手快腳地往頭上扣了頂鬥笠，連車都未乘，騎着馬便徑直馳騁去了大理寺，将指示圖當面交給了秦以忱。
而秦大公子也依舊穩妥可靠，半日不到便依此憑證，驗明了喜兒的傷确實出自桑槿之手。
……
于是乎，原本趨于無解的死局就這麽被一朝轉了乾坤，桑槿的兩個同夥眼見沒了指望，明哲保身地吐出來許多東西，蓮花案的矛頭一時直指溫淮屹，溫小侯爺當機立斷，在刑部與大理寺到來之前主動交出去幾個人，陣營雖就此折進去大半，但好歹保全了自己。
第四日，雨水終于有了停歇的趨勢，曹靖昌提着大包小包再次登門拜會，臨走前偷偷摸摸給封清桐塞過來一塊巴掌大小的腰牌，
“封小姐，小鐘大人他沒事了，再有個幾日光景，待所有流程都走完，人應當就能出來了。你這幾日若想去瞧他，用這塊腰牌就成。”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愈加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不過小鐘大人此次斬殺桑槿雖說無罪，但我昨日聽我爹講，他今番惹出的動靜着實太大，以一人之力便徹底廢了京兆府的聲望威權。陛下尚在病中，心緒本就不佳，邊上又有幾個小人借此謠诼小鐘大人藐視皇權，益發觸了陛下的黴頭。一番行止過大于功，只怕這事無法善了了。”
……是啊，出頭鳥不好當，若仗義執言毫無代價，那世間衆人豈不都可無所顧忌地持正谠論？
這道理不消誰說，她明白，鐘席訣更明白。
封清桐靜靜擡眼看向曹靖昌，“曹大人想說什麽？”
曹靖昌被她清澈的眸子盯得有些緊張，“我，我是想說，封小姐，不，清桐妹妹！小鐘大人若自此之後仕途盡毀，你，你是否能再考慮一下我呢？我日後也會努力做一個有擔當的好官……”
封清桐默默嘆出一口氣，腳下挪動，就此顯出身後的鐘星婵。
鐘三小姐搭上封清桐的肩頭嗤聲冷笑，“曹大人？當着我的面公然撬我嫂嫂的牆角，你當我是死的嗎？”
她慢條斯理地振了振寬大的廣袖，“我雖不善拳腳，但騎射倒還勉強拿得出手。曹大人午後可有事要做？不如同我切磋一二？”
那日由鐘三小姐一箭射出來的窗扉缺口眼下還大喇喇地敞在那兒尚未修葺，曹靖昌聞言登時一僵，旋即又讪笑着向後退了兩步，
“我，我說來玩笑的，這不是看清桐妹……看封小姐悒悒不樂嘛。”
他說完這話便一溜煙兒地大步跑走了，鐘星婵窮追不舍扔出去兩句奚落，直至目之所見再瞧不着曹靖昌的身影，她才緩緩斂了神色，雙臂擡起，輕輕擁抱住了封清桐，
“桐桐，我認為曹靖昌說得在理。”
封清桐回抱住她，察覺到鐘三小姐難過得抽噎一聲，又安撫似的順了順她顫動的脊背，
“別說傻話了。況且也無需如此消極，席訣他不會就此垮下的。”
挾裹着水汽的濕潤涼風自回廊的另一頭猝爾湧至，霎時吹得廊頭風鈴翩跹作響。
那是封大小姐前些日子才親手挂上去的風鈴，此時此刻，兩只風鈴交相纏繞，聲音泠泠悅耳，何其缱绻動聽。
封清桐看在眼裏，很慢很慢地笑了起來。
也不知該不該當面告訴他，她已經挂上他送的風鈴了。
而且因為那混賬狡猾奸詐又愛吃醋，她還特地挂了兩只。
***
那枚腰牌終究沒能發揮它應有的效用，轉眼到了七月初一，鐘席訣的措置終于塵埃落定。
措置文書上寫得冠冕堂皇，鐘席訣此次辦案有功，然為人年輕氣盛，行動坐卧均有失沉穩，故今自提刑按察使司副使調任饒城知府，以砥砺風節，磨練心性，翌日即動身赴任，不得耽誤。
結果一出，衆人又是一片嘩然。鐘二少爺原本的官職便為正四品，知府也為正四品，此次措置雖看似為平級調令，實則卻是暗中被降了職。
畢竟地方的正四品與天子腳下的正四品本就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饒城那地方地處偏遠，西邊緊挨着的還是以巫蠱揚名的達光氏族。
“據說上任知府即是在某次邊貿之中，與達光氏族這‘土皇帝’不當心起了沖突，結果歸府當夜便口吐黑血，耳鼻縫隙裏不消半個時辰爬滿黑蟲，待到大夫緊趕慢趕着匆猝而至，那知府人都已經被蟲子吃掉了大半，最後還……”
封若時講到這裏，一旁的鐘承澤便已滿臉戾氣地重重一拍桌子，
“辭官！不幹了！仕途沒了又如何？小爺我五指一張，指頭縫裏漏下來的銀子也比朝廷的那點俸祿多。再說了，秦皎皎一年能賺半座金山，就這麽将席訣養在家裏不行嗎？她若是嫌麻煩不願養，那就将人送到我府上去，我來養！”
對面的秦皎皎心煩意亂地揀起點心丢他，“鐘承澤！你吵死了！別再讓我聽到你自稱小爺。”
鐘承澤明顯比她更躁煩，“你還管起小爺我的口癖來了？小爺我說了又如何？你報官把小爺我抓走啊。”
他二人自年少起便習慣性地拌嘴，即使後來秦皎皎的貼身婢女菘藍嫁給鐘承澤為妻，兩人見面就吵的局面也依舊半點不曾好轉。
鐘伯行嘆一口氣，撩着眼皮睨了鐘承澤一眼，轉而又順毛似的撫了一把秦皎皎的後頸，“席訣今早來找我談過了，他會去赴任。”
封若時也嘆出一口氣，“他必定會去的，致仕辭官等于完全自斷了未來仕途，那小子的抱負遠不止于此，否則今次他也不會當街宰了桑槿。”
韓容清往博山爐裏丢了一塊清甜香料，“傷藥要記得多帶些，昨日我見席訣舉止有異，想來定然是在牢裏吃了不少苦頭。必須立刻就走嗎？何時動身？”
秦皎皎攀着她的手臂悶聲悶氣地點了點頭，“明日辰時一刻。”
……辰時一刻。
門外的封清桐垂眸斂目，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翌日辰時一刻，封清桐早早登上城樓，果然就見鐘席訣一襲天青長袍，正站在城門前與人一一告別。
蒲毅也來送了他，他此番原本是想跟着鐘席訣一起走的，但奈何家中長輩輪番施壓，遂也只能滿心憋屈地留守在了安都。
“副使。”
蒲毅垂下腦袋，平日裏雷厲風行的七尺男兒，此刻竟連眼眶都有些發紅，“我當真，當真是身不由己。”
鐘席訣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無妨，身後的元衷倒是笑嘻嘻地湊上前來，“行了，往日裏都是你跟着副使遍地跑，今次也該輪到我了。”
他煞有介事地‘啧’了一聲，“你放心，我會盡快取代你的位置，成為副使新的左右手的。”
刻意為之的狂話一出，幾人之間的悲戚氛圍才終是淡了點。蒲毅笑起來，右手握籠成拳，不輕不重地在元衷肩上鑿了一下，
“你做夢去吧，最能體察副使心意的永遠是我，你……”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突然覺得應該趁此機會将鐘席訣的習慣忌諱好好地同元衷講一講，遂便将人拉至一旁，認認真真地同他安囑起來。
鐘席訣靠在柱子上等着他們聊，他安安靜靜地低垂着眉眼，神色平和閑淡，手中倒還百無聊賴地把玩着那只特意從房中帶走的，封清桐第一次練手時胡亂打的璎珞穗子。
指尖劃過流蘇的瞬間忽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鐘二少爺順勢揚眸，把玩的動作旋即一頓——
城樓之上的封清桐雙手緊握，一瞬間繃緊了身軀。
她終于自正面看到了他的臉，這人瘦了許多，本就幽邃的五官輪廓愈深，好似刻意填補着了色的名貴古畫，昳麗絲毫不減，反倒更添了三分穩靜的沉毅。
鐘席訣顯然也瞧見了她，神色微一怔愣，卻是很快彎着眼睛笑起來。
封清桐看着他頰邊的小酒窩悠緩漾出，薄唇略一遲疑後輕輕嚅動，像是想對她說些什麽。
她眯起雙眼吃力辨認，發現他似乎在說——
對……
封清桐呼吸剎那一緊。
對？對什麽？對不起嗎？
躁動的心登時極快地跳了起來，她想，如果這時候鐘席訣肯同她道歉，那她就大度地原諒他，再不計較他之前騙她的事，沖下去抱住他，哪怕同他一起走也可以！
然而日光一晃，鐘席訣唇瓣開合，最後也只是和她說——
桐桐，謝謝你來送我。
……
車輪很快滾動起來，漫天煙塵中，那抹挺拔身影依然屹立如山，走得穩靜從容，毫不留戀。
封清桐低垂下頭，眼眶漸紅。
鐘席訣。
臭混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