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抱仁義
抱仁義
後方的囚車裏還關着桑槿的兩個同夥, 鐘席訣涼涼朝後瞥了一眼，瞧見那二人早已丢魂喪膽地癱軟在地，又淡淡将目光收了回來。
威懾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穩定民心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既是如此, 餘下的次要案犯反倒無須急着斬殺, 扔到大牢裏使些手段，誘一誘再吓一吓, 十有八九還能再詐出些旁的有用東西來。
只是今次這誘詐的手段, 恐怕輪不到他來用了。
他如此想着，目之所及的範圍裏便已出現了一隊持盾佩刃的京兆府衙役。曹靖昌戰戰兢兢地走在最前, 冷不防與他對上視線, 當即便出于本能一個哆嗦，旋即又一臉幹笑地迎上前來。
“小, 小鐘大人。”
曹靖昌雖為京兆府少尹, 平素也常會接觸一些打殺案件，但奈何他天生便有些暈血，故而甫一瞅見那卡在囚車邊緣, 如同一灘爛泥似的桑槿屍體，本就支撐不住的雙腿頓時愈加軟了三分。
曹少尹捂着嘴巴忍下那股子幹嘔的沖動, 小心翼翼地繞到囚車後方, 窺一眼滿臉血水的鐘席訣, 又顫顫巍巍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幹淨帕子，雙手并舉着遞了上去。
“小鐘大人要不先，先擦擦臉？”
鐘席訣垂着眼睛靜靜瞧他, 半晌之後，竟還真将帕子接了過去。
且他不僅僅只接了帕子, 歸還之時，還破天荒地同曹靖昌道了聲謝，就此驚得曹大人惶惶不知所措，連帶着暈血的反應都褪去不少。
“小鐘大人你，你……”
鐘席訣打斷他的話，“鐐铐呢？”
他振振衣袖，主動将雙手并攏至身前，“你不是來抓我的嗎？走吧。”
“……”
許是他的姿态太過配合，曹靖昌眼皮一抖，反倒變得心虛起來，“小鐘大人，我此番，此番只是依命辦事的。”
鐘席訣‘嗯’了一聲，“我知道。”
他頓了頓，淡淡安慰了曹靖昌一句，“別往心裏去，無妨。”
言罷又笑了笑，“很值。”
後方的紫衣參軍舉着鐐铐走上前來，這人是京兆府尹的遠房小舅子，平日裏慣愛拿鼻孔看人，對曹靖昌這沒落窩囊的勳貴子也是明裏暗裏地百般瞧不上。
此時此刻，那紫衣參軍徑直繞過曹靖昌，是個欲要給鐘席訣披枷帶鎖的侮慢架勢。
四指寬的鐵鏈被他于半空之中丁零當啷地抖落開來，黢黑鐵器沾了雨水，乍一瞧上去竟是比今日桎梏桑槿的鎖鏈還要再粗上三分。
曹靖昌看在眼裏登時一僵，鐘席訣的那句‘很值’似乎突然打通了他那條窩囊了多日的委頓思竅，讓他恍惚覺得這鐐铐惹出的動靜一時間全都變成了扇在他臉上的巴掌。
他這京兆府少尹到底算什麽？
今日這緝拿又算什麽？
殺人放火的百般優待，扶正黜邪的萬般苛責？
這算什麽狗屁道理！
怔愣間參軍已欺至眼前，曹靖昌習慣性後退讓開，雙臂卻已經不自覺發起抖來。
“等……”
他動了動唇，第一個‘等’字卻不甚順利地卡在了嗓子裏。
曹靖昌死死攥住手掌，鼻息嗡然，身軀微一凝滞，再次嘗試大喊，
“等等！”
話說出口，他的手臂終于不再顫抖了。
“不必上鐐，小鐘大人就這麽同我們走回去。”
參軍有些不悅地‘啧’了一聲，“曹大人，你是不是忘記了府尹……”
“你別和我提你姐夫！”
曹靖昌驀地二次拔高聲音，瞠目怒聲着呵斥道：
“現在這裏我最大！要如何拿人我說了算！你姐夫若有異議，讓他自己過來同我講，你算個什麽東西？給我滾到後邊去！”
他倒是難得有如此嚴詞厲色的時候，那參軍毫無防備地被他如此一吼，面色先是一白，随即又漲得通紅，躊躇遲疑片刻，到底還是讪讪退了下去。
“小鐘大人！”
曹靖昌轉而從身邊衙役手中接過一把傘，徑直撐開了擋在鐘席訣頭頂上方，
“你請！”
鐘席訣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旋即鄭重颔首道謝，“多謝曹大人。”
……
嘩啦——
雨下得更大了，密實雨幕漸漸将天地都敲打成了一片霧蒙蒙的濃白，其間混沌迷離，很快淹沒了往來身影。
沒有人知道，永安三十五年六月十六，一封拟将鐘席訣提拔為提刑按察使司的手信曾被秘密送去了鐘府。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永安三十五年六月十七，鐘席訣當街手刃桑槿，而後，被下京兆府大獄。
***
封若時是在事發半個時辰後趕回封府的，翻身下馬時因着心中慌亂，險些還在自家門前摔了一跤。
他急匆匆穿過回廊，入小院時恰好與封清桐打了個照面，封清桐撐着一把油紙傘，正引着今日入京的喜兒往廂房裏去。
“……桐桐。”封若時目露擔憂，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往裏走，“你，你沒事吧？”
封清桐沒答話，将喜兒送入房中又自外合上房門，而後才揚首對上封若時的視線，慢慢搖了搖頭。
“沒事。”
“……”
封若時輕撫她的發頂，“桐桐，爹爹不是外人，你若是想哭……”
封清桐再次搖頭，“我沒有想哭。”
她徐徐莞爾，“其實我早就料到了。”
從鐘席訣對她說出‘這樣也好’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桑槿的案子必定不會順利。聖上受病月餘，溫淮屹一黨大肆左右朝政，封若時宵旰勞瘁，一連數日從書房出來時都是滿身疲态。
而同樣的，鐘席訣也必定不會對這‘不順利’置之不理。
她早就料到他會插手，雖然他今次插手的方式确實有些兇殘。
“爹爹，我其實，還有點高興。”
她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徐徐亮起來，其中當真無一絲脆弱頹靡，
“天地若将趨于混沌，那便總需有人站出來破開一片清明。爹爹，我很高興，站出來的人是席訣。”
封若時過去常會在書房裏教她與鐘席訣讀詩，其中便有一句‘君子抱仁義，不懼天地傾’。
他二人彼時都堪堪開蒙，學過詩後自然要默寫，她從小記性就好，因此在與鐘席訣比賽默書時，每每都能贏過他。
幼時的葡萄架下，是她先落筆成書，完整地寫完了這句詩，不想若幹年後，鐘席訣這奸詐的混蛋竟然偷偷摸摸先她一步，身體力行了書中那宏達又美好的願景。
“爹爹，你不是經常誇我聰明又會讀書嗎？”
封清桐将油紙傘略微撐高，與封若時一道向外院走。
“我讀過百冊經傳，看過千冊典籍，我還可以準确背誦出大勰的每一條律令。”
她停下來，又慢又緩地重新揚起個笑，
“爹爹，我會救席訣，我能救他，我會讓他光明洞徹，堂堂正正地從京兆府的大牢裏走出來。”
***
她在說出這話時，心中其實就已隐隐有了個初步的計劃，大勰建朝數百年，刀筆訟案浩若煙海，從中擇出幾樁‘法外容情’的例子于封清桐而言絕非難事。
但她卻不想只用‘法外容情’這一個理據将鐘席訣救出來。
桑槿的心智究竟是否異于常人，這問題的答案連傻子都知道，鐘席訣所為并非歸屬‘法外’，元興府枉死的百姓和舉人們殘廢的右手，同樣不該就這麽輕飄飄地被搪塞過去。
案犯的惡意就應當被深透又顯明地綻露人前，使世人洞明‘作惡永不可被開脫’。
所以，她需得先想個法子，證明桑槿在犯案殺人時，是個擁有完整意識的正常人。
封清桐深颦起眉，指尖無意識輕叩着桌面。
然桑謹已死，由京兆府提供的提審供詞也尋不出任何破綻，為今之計，大抵只有再去一次元興府，或是從現場多尋些蛛絲馬跡，或是盡可能地找到些目擊之人，以此來證明桑謹……
咚咚咚——
叩門聲瞬間響起，封清桐一個回神，“進來。”
很快，一道小小身影便自門外踱步而入，封清桐眉眼一蹙，急忙上前去迎她，“喜兒，怎麽不在房中好好休息？”
關于秦以忱那日提到喜兒時的怪異神色，封清桐也是在親眼見到人之後才明白過來的。
數月前她自元興府回返安都，離開的前一日才堪堪為喜兒過了十一歲的生辰，彼時二人還做下了約定，只道十二歲是金釵之年，她屆時定會再赴元興府，為喜兒熱熱鬧鬧地大過一次生辰。
可惜人事無常，十二歲的生辰尚未到來，石頭便先一步喪了命，喜兒自己也遭受了傷害。
她被桑謹侵.犯了。
封清桐不敢想象喜兒那時究竟該有多絕望，身體又究竟遭受了多大的疼痛，那将喜兒一路護送至安都的婆子曾偷偷抹着眼淚告訴她，最初的那幾日，喜兒甚至連正常的走路都做不到，每晚噩夢連連，又因着啞疾喊不出聲，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用力撕撓着自己的喉嚨，将頸子上撓得盡是血跡。
思緒至此，封清桐益發放輕動作，将喜兒扶上貴妃榻坐着，又款款順了順她的頭發，“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還是初入封府住不習慣？讓芷雨姐姐陪你睡好不好？或者和我一起安寝？”
喜兒搖了搖頭，她看向封清桐，很慢很慢地同她打手語，【姐姐，你是不是想救席訣哥哥？】
桑謹的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喜兒在入安都那日想必也有所耳聞，封清桐輕輕颔首，沒有打算瞞着她，“那作惡的歹人原本用卑劣的手段逃脫了制裁，是你席訣哥哥将他就地正了法，但席訣哥哥也因此被下了大獄，姐姐需得救他。”
喜兒點點頭，彎着眼睛徐徐笑起來，【姐姐，席訣哥哥是很好的人，我也想救他。】
她如此比劃着，緩緩擡起手，一顆一顆解開了自己的衣扣。
細弱的脖頸是最先露出來的，繼而便是遍布淤青的瘦消肩頭。
封清桐不忍直視地別過眼去，旋即卻又被喜兒扯着袖子來回晃了晃。
喜兒在示意，讓她看她。
封清桐深呼吸一口氣，攥着指尖徐徐轉過頭——
下一刻，她呼吸驟停，驀地瞪大了雙眼。
——喜兒的右肩頭被人刻了東西。
是一朵半盛放的含苞蓮花，花瓣的走向卻莫名顯得有些奇怪，封清桐凝眸去瞧，發現那層層疊疊的花瓣竟是恍惚卷曲勾畫出了一個……
字？
那個字是……
窗邊燈火倏地一晃，封清桐猝然瞳孔緊縮。
是刍。
刍，可為刍荛，可為刍豢，甚至可為刍狗。
桑謹根本沒有把喜兒當成人來看待。
他根本沒有把那些枉死在他刀下的百姓，那些因他而永遠變成的殘廢的學子當成人來看待。
封清桐無法抑制地攥緊手掌，渾身都因為出離的憤怒發起抖來。
那該死的，桑謹那該死的！
喜兒回頭望向她，繼續沖着她打手語，【姐姐，這是那壞人刻在我身上的，他不是傻子，他欺負我時還在笑，刻字時手也沒有抖，他根本不是傻子。】
是啊，有哪個傻子能在作惡的同時還可分出心思刻下如此細致又充滿羞辱意味的圖案？
桑謹分明就是有心的，他看不起脆弱渺小的喜兒，他也從未料到過這條輕輕松松便可被他肆意踐踏的生命竟會勇敢頑強至此。
【姐姐，我可以當證人，我肩上的烙印也可以當做證據。】
【我知道這裏的官府之中也有壞人，姐姐，我可以直接到街上走一圈，我可以直接讓所有人都親眼看到我的傷。】.
封清桐眼眶發熱，她把喜兒抱進懷裏，“可是要在大庭廣衆之下裸.露肩頭，喜兒不會，不會怕嗎？”
這相當于要她親手将心底裏最恐怖的記憶昭示剖開，而她不過只是個尚不及金釵的孩子。
更何況，更何況她還是女……
【姐姐。】
喜兒站起身，鄭重其事地打下最後幾句手語。
【我不怕被人看。】
【作惡的不是我，有錯的也不是我。】
【我才不怕被人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