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魚躍樓
魚躍樓
天邊猝爾炸響一聲悶雷, 狂風驟起，似有一場大雨要下。
鐘席訣利落翻出封府，合攏二指納入口中一吹, 連錢骢便自夜色之中疾奔而來, 載着他朝鳴镝彈起的方向飛速跑了去。
已經到了六月, 随着蓮花案的破獲初初有成, 今載赴安都城參與會試的舉人們較之往年顯然多了不少，上頭為了昭示君民同心, 特地命京兆府圍出一間酒樓作為公用, 以待承這些自五湖四海而來的莘莘學子。
此時此刻，連錢骢驟然騰起四蹄, 自正陽大街街尾改道直入隆北大街, 鐘席訣嗅着那空氣裏益發濃烈的血腥氣，心頭隐隐泛起些不好的預感。
——應會試的舉人們就住在隆北大街的魚躍樓。
果然, 甫一入街口, 京兆府與臬司衙門的人便已站滿了整條長街，鐘席訣勒繩下馬，尚不待開口說話, 元衷便已從人群的另一頭朝他小跑而來。
“鐘副使。”元衷神情凄凄，“出大事了。”
他語氣慌亂, 前襟後背都是血跡, 左手掌心處甚至還有個尤在冉冉冒血的黑窟窿。
鐘席訣捏着他的肩頭讓他冷靜, 又扯了自己的衣袖替他包紮，“莫慌，從頭慢慢說。”
元衷‘嗯’了一聲, 惶然的心緒因着鐘席訣這根‘定海神針’的到來而稍稍安定，
“蒲毅的祖母今日生辰, 一大家子人外出游街，誰曾想中途路過隆北大街，卻恰巧撞見了兩個學子捂着右臂自魚躍樓中哀嚎着跑了出來。方才的那枚鳴镝彈便是蒲毅放的。”
他說到此處停了一停，
“鐘副使，住在魚躍樓裏的十四個舉人，都在今夜被人斬斷了右手。”
……鐘席訣包紮的動作立時一頓。
然而這停頓也只維系了短短一瞬，鐘席訣垂下眼睫，繼續穩穩地完成手上的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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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當場撞見了受害人跑出來，”
他終于系好了衣料，徐徐将頭擡起，桃花眼裏不知何時已是一片風雨将至的詭異凝寂，
“那行兇者呢？有瞧見嗎？”
元衷點了點頭，“蒲毅當場便追進去了，自己也因此受了不輕的傷，他沒讓那幾人逃走，只不過……”
話未說完，京兆府的衙役便已經壓着三個人自魚躍樓裏走了出來。
為首的竟是那日在溫淮屹的馬場裏見到過的引路少年，少年雙手被縛身前，雖已被京兆府上了鐐铐，然那半指粗的鐵鏈卻僅只松松垮垮地搭在了他的腕子間。
是以盡管他端得一副受捕拿獲的就擒模樣，整個人卻仍氣定神閑，甚至還能如玩鬧一般，将那柄尤沾着血跡碎肉的匕首悠哉地把玩于五指之間。
兩撥人錯身而過，鐘席訣撩撩眼皮，擡手攔住了衙役的去路。
站在最前的京兆府差役大抵也是心虛得很，此刻驟然得了鐘席訣的發難，第一反應竟不是冷聲質問，而是陪着笑臉搭上他的手臂，略帶讨好地規勸道：
“鐘副使，今日魚躍樓的緝拿是我們大人親自下的命令，現下時候也不早了，這天又眼瞅着要下雨，要不您先帶着臬司衙門的兄弟們回去休息？有什麽旁的話，明日您再與我們大人找個有瓦遮頭的地方私下裏談。”
鐘席訣沒接那差役的茬，眸色沉沉地望向了行兇的少年。
少年迎着他的目光微仰起頭，默不作聲與他對視，半晌之後唇角一揚，竟是出乎意料地笑了一笑，
“鐘席訣。”
他直呼着鐘二少爺的名字，同時慢悠悠地擡起右手，用那柄帶血匕首的刀刃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額角，
“我知道你想抓我。哦，再過幾日，你約摸會更想抓我。可你知道嗎？你定不了我的罪。”
他像是已經提前預知了今次事件的判決結果，漫不經心的綿長語調裏滿是深切的篤定與濃重的譏諷，
“莫說是幾個讀書人，哪怕今日在這魚躍樓門前，我将你，還有你的那些個手下一并都殺了，你也照樣不會定我的罪。哈哈，鐘席訣，你憤怒嗎？”
嘲諷的輕笑伴着他的話音逐漸轉為放肆的大笑，少年說着說着便笑彎了腰，笑得歡聲如雷，笑得面容猙獰，笑得在場所有人都無比不适地深深皺起了眉頭。
兩側成排的紅燈籠似是也受到了這笑聲的震蕩，燈火随風搖曳，于地面投射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晃動光暈。
光暈以左，京兆府的一衆衙役披盔戴甲，看似緝拿，實則卻護衛似的将那少年圈在其中；
而光暈以右，不斷有受傷的舉人被小心翼翼地擡出來，他們其中有的萬幸只被挑斷了手筋；有的卻是被自腕骨始起被生生斬斷了整只右手，莫說筆耕揮毫，日後只怕連簡單的自我料理都成了難事。
鐘席訣被那刺目的猩紅惹得斂起雙眼，冷冷注視着面前猖狂的少年，少頃之後，忽地也笑起來。
“說起來，我記得上一次在馬場的時候……”
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轉了話頭，就勢打斷了少年猖獗的笑聲。先是極為巧妙地抛出了個疑似之間的敏感話題，旋即卻又将聲音壓到極低，英挺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是在努力回想，
“你們小侯爺有沒有私下裏告訴你……”
少年眉眼一動，不自覺撥開身前差役，湊近了去聽他的話，“什……”
砰！
鐘席訣猛地揮動手臂，重重一拳揍在了他的下巴上。
“你們小侯爺難道沒有告訴過你。”
鐘二少爺一擊得手，緊接着又速度極快地揪住少年的領子将人拽出三尺開外，一腳踹膝蓋，一腳踩後背，蘊着兇猛力道的靴頭直直踢向少年右手，只一腳便将少年手中的匕首囫囵踢出老遠。
“不要随便招惹我嗎？”
他撂下這句話，最後的一腳氣勢洶洶地落在了少年的腦袋上，沾着泥土與血跡的靴底驀地發力，只聽‘咔噠’一聲，那少年的颌骨關節竟是瞬間便被他硬生生踩脫了位。
少年頓時痛哼，脊背驟然一彎，身軀佝偻着吐出了三顆帶血的牙齒。
周遭驚聲即刻四起，下一瞬卻又心照不宣地消減下去。
衆人目光一時齊齊聚集在鐘席訣身上，人群的元衷則趁機後退幾步，将那柄行兇的匕首偷偷拾進了袖子裏。
轟隆！
天邊又起一聲悶雷，适才同鐘席訣說好話的差役直至這時才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同他抱了抱拳，“鐘副使。”
他眼中藏着敬佩，面上卻盡是難色，“這幾個人我們當真得帶回去，還望鐘副使行個方便。”
鐘席訣複又吊兒郎當地笑起來，“自然，請。”
他慢吞吞地挪開右腳，由着差役将那少年拉拽起來，察覺到少年憤恨的目光，還十分自覺地朝他拱了拱手，無比謙慎又禮貌道：
“對不住了，我這個人向來自大又易怒，方才一時沖動，遂才會控制不住地對你動了手。哦，今日這事純粹是我個人的混賬行為，與臬司衙門無關，日後若是有機會，我買些補品去向你賠罪啊。”
他邊說邊徐徐彎起眼睛，頰邊的小酒窩順勢呈露，這次瞧上去倒是真有幾分誠心實意的愉悅。
囚車很快到了隆北大街街口，京兆府的差役将人押至囚車前，其中一個見那少年已經被鐘席訣揍得半死不活，約摸也沒了要反抗的意思，便默不作聲地偷了個懶，直接掏出鑰匙解開了少年手上的鐐铐，欲要将其重新鎖到闌檻上去。
他将少年推搡上囚車，繼而垂首去系其腳上的鐵索，三指寬的鎖鏈堪堪繞了一半卻忽覺耳邊遽起一道勁風——
差役不明所以地本能擡頭，随後便被那少年以一只不知何時撿起的竹筷子硬生生戳破了喉管。
下一刻，少年一把推開他頹然軟下的身體，右手順勢抽出長刀，整個人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兇惡的獸，發瘋一般朝鐘席訣撲了過去。
“鐘副使！”
元衷當即嘶聲大吼，
“小心身後！”
說話間銳銳刀鋒已至眼前，少年來勢洶洶，長刃直劈鐘席訣的右臂。
他斷定鐘席訣無法在如此近的距離裏抽出那柄并不算短的唐橫刀，而只要鐘二少爺失招一次，便是他奪其性命的絕好時機。
鐘席訣腳下迅疾一轉，緊貼刀鋒的烏黑發旋就此囫囵被斬下幾根，他容色寂寂，右臂橫側身前擋住少年攻勢，左手腕子靈巧一轉，唐橫刀眨眼出鞘。
嗡——
刀鋒撞擊之聲霍然炸響，鐘席訣左手持刀，轉瞬之間便眸色冷冽地反守為攻。
他迎着少年難以置信的神色步步逼近，怒氣與殺意都聚在了刀尖上，銀白弧光陡然劃破暗夜，只聽‘哐當’一聲，少年手臂一麻，竟是複而被他打掉了武器。
轟隆！
雷聲又起，少年二次被鐘席訣實實踩在了腳下，鐘席訣随手将刀刃插入地面，旋即斂袍蹲身，以鞋底重重碾壓他的側臉。
“我說過了，別招惹……”
他突然噤聲，滿目震驚地看向了迎面而來的封清桐。
***
臬司衙門的人很快圍上前來，不消片刻便将那少年重新鎖了住，元衷盯着京兆府押送犯人，其餘的則各司其職緊随其後，不過聊個簾子的功夫，原本鬧哄哄的長街便如秋風過境，忽地陷入了一片阒然。
封清桐的視線控制不住地落在他方才熟練持刀的左手上，她眨眨眼睛，只覺自己的思緒似乎也跟着人群一道猝然離去，腦中于一瞬間變成了一片荒蕪的空白。
其實就在前幾日，她便曾偷偷去臬司衙門找過鐘席訣。彼時她提着一籃子堪堪做好的點心，請守衛通報照磨所的鐘副使，然那守衛卻頂着一臉的困惑撓了撓頭，直言他們衙門裏姓‘鐘’的副使當前只有司獄司裏的那一位。
封清桐乍一聽聞此言，心下立時便有些異樣，但她旋即又告訴自己，這約摸只是鐘席訣自元興府歸來之後的內部調令，他一時忙碌忘記說，也屬人之常情。
——盡管較之司獄司，照磨所的這個‘文職’确實更符合也更方便他經年累月地賣乖示弱。
她如此勸慰了自己好幾日，但此時此刻，即便再清楚當下不合時宜，過往那令她困惑的一切卻仍舊不可阻擋地清晰連接了起來。
難怪曹靖昌會那般害怕鐘席訣；
難怪鐘席訣的身體總是時好時壞；
難怪過往之時，每每當她欲要去尋秦以忱，這人總會恰逢其時地出現阻止；
難怪在她今日認出唐橫刀的傷口之後，鐘席訣會那般的心虛又失措。
原來她見到的，從來都不是真實的他。
原來他一直都在設計僞裝着來騙她。
……
許是她的神情着實太過異樣，鐘席訣面色一白，慌忙就要上前來拉她的手。
“桐桐。”
他顯然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都不消封清桐開口問些什麽，他自身表現出的心虛與惶急便已說明了一切。
“你聽我解釋。”
封清桐下意識避開他的手，“我，我回房沒見到你，又聽灑掃的丫頭說此處不久前似有流光降落，我猜那流光約摸是臬司衙門的鳴镝彈，所以，所以才想着過來碰碰運氣。”
她揚眸望向鐘席訣，口中尤在絮絮叨叨地持續譬解，眼眶卻已經全紅了，“沒事，你沒事就好。時候不早了，你快些，快些回府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她說完這話便轉身要走，鐘席訣急切拽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将她一把拉進懷中，
“桐桐！你聽我解釋！我并非是……”
“小姐！”
話未說完，封府的婆子突然自街口的馬車裏一臉焦急地跑了過來，
“夫人半刻前不當心滑了一跤，今夜怕是就要生了，老爺已經請了穩婆來，您快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