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評判
評判
封清桐衣衫不便, 馬場正門又始終有人把守,她稍一思索,幹脆自一荒蕪小道繞至馬廄後方, 繼而持續向西, 就此入了宅邸之後的箕尾山。
一路橫穿山林, 走了約摸半盞茶的功夫, 封清桐踩着粗壯的老樹瞭目遠望,很快便在一羊腸小道的入口瞧見了大步歸返的鐘席訣。
只是此時此刻, 出現在這小道上的卻并非只有鐘二少爺一人, 那半刻前才信誓旦旦說要替她取來披風的鄭雪婷就站在小道的另一端,瞧見鐘席訣過來了便甜甜一笑, 雙手交疊着同他行了個萬福禮。
“小鐘大人安好。”
……
鐘席訣身形一頓, 緩緩停下了腳步。
鄭雪婷不甚在意,尤自繼續上前, 主動表明來意道:
“馬場上人多眼雜, 我有些體己話想私下裏同小鐘大人講,故而特地候在了這裏。”
這話說得略有些暧昧,加之鄭大小姐嗓音本就甜軟, 當下再刻意将尾音拉長,言辭韻調間便更顯缱绻親昵,
“關于小鐘大人與清桐的定親始末, 我近來其實也有所耳聞。我相信清桐與小鐘大人必定是兩情相悅的, 她從前在與秦大人相處時,也必定只是将秦大人單純當做兄長來對待。之所以會有‘兄弟阋牆,胞親攫奪’這等流言蜚語輾轉相傳, 究其根本,不外乎就是因為清桐她性子板滞又不懂變通, 無法意識到其言行舉止中的出格之處。”
“畢竟從前在國子監求學時,她便總是如此,我與她自幼相交又同窗數年,對她這蒙昧的性子再清楚不過。所以,還望小鐘大人能夠信任清桐的品性為人,莫要将這些無稽流言聽進心裏去。”
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長睫一顫,突然以一種十分心疼的神色深深看了鐘席訣一眼,
“不過話說回來,清桐也當真是頂天的好運氣,我若是能遇到小鐘大人這等良緣佳……唉!罷了!合該是我天生福薄,哪怕如今萬般疼惜小鐘大人,礙于人情世俗,也只能抱憾放手了。”
婉轉語調裏漸漸添了幾分淡而哀傷的遺憾憂悶,鄭雪婷說完這話,眼眶甚至都頗合時宜地泛了點紅。
對面的鐘席訣全程沉默不語,待到鄭雪婷悠悠盡言,也只是淡淡動了動眉眼,定定垂眸盯着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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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神色晦暗不明,也不知是不是真将這些話聽進了心裏。樹幹後的封清桐當即一臉緊張地攥了攥指,裙擺一斂,下意識就想沖出去同他解釋。
然而還不待她跑出三步遠,小道上的鐘席訣卻突然輕輕笑了一聲,他眨眨眼睛,酒窩微漾,風馬牛不相及地猝爾開口道:
“鄭雪婷,你今日的眉毛畫得好生奇怪。”
封清桐:……?
鄭雪婷:……???
鄭大小姐頂着一臉莫名其妙的嫌棄本能擰眉,下一刻卻又強行擠出了三分笑臉,“約摸是伺候的丫頭愚笨手生,今日沒能畫得……”
鐘席訣打斷她,“還有衣衫,你的上臂本就圓短,着實不合适再穿如此繁複的雲肩,襯得你整個人就像個四方的石墩子。”
鄭雪婷面色僵硬地吐出一口氣,“大抵是因為今日……”
鐘席訣全然無視她僵滞的神情,繼續刻薄地喋喋不休,“哦,還有你眉心的花钿,我也覺得很醜,哪有人會在腦門上畫三簇火苗的?”
鄭雪婷:“……這是梅花!”
她終于被鐘二少爺挑弄到了極點,面上虛僞的笑容再挂不住,“鐘席訣,你懂什麽?這雲肩是我特意請南邊的老師傅做的,光是工期就等了近一月。還有梅花钿,明明就是時下安都城中最為盛行的紋飾。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麽對我的衣着打扮如此評頭品足!”
鐘席訣面不改色地‘哦’了一聲,稍一停頓,竟然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确實,我還以為你不懂這個道理呢。”
他又笑了笑,學着鄭雪婷的做派緩緩拉長了自己的語調,
“常言總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評’,你自己明明也無比贊同,可為何到了桐桐身上,這話便不再作數了?再者,你說你與桐桐相交數年,對她十分了解,那除去近來的這番風言風語,你還知道她什麽事?”
鄭雪婷顯然沒料到自己會被他如此反将一軍,“還,還知道什麽?”
鐘席訣笑意愈盛,“譬如你還應該知道,年關合洲大雪,朝廷放款赈災,她用自己的體己錢買了許多袋糧食,私下送進了糧馬道的存放驿站裏。她擔心這些米糧到不了百姓手中,遂打算在每一袋中都摻些糙米,只是彼時人手緊缺,她磨不開麻煩旁人,故而只能自己帶着府裏人悶頭裝了一天一夜。”
“再譬如,她自明理之後便養成了行善助人的習慣,且大多數時候都不會聲張。并非是為了博求賢名,她只是由衷認為這是她分內之事。她覺得自己出身高門,生來便享有超于尋常百姓的優渥惠利,所以自然應當力所能及地多承擔一些責任。”
“這些年來,她明明做了許多事,可你卻一件都不知道。不,或許你也知道,但你卻自始至終都聽而不聞。因為你打從心底裏就對她懷有惡意,你無視她的良善慈憫,無視她的秀異卓荦,只會抓着那點最不值得一提的煙花風月大做文章,仿佛只要将她判定為一個三心二意的女子,她便從此罪大惡極,你便從此事事都能贏過她。”
上翹的唇角徐徐恢複平直,鐘席訣笑容漸淡,漆色的黑眸裏不知何時已滿是涼意,
“何必呢?且不說我們三個都尚未婚配,就算她當真與大哥成了親,和離後再嫁我也不是什麽捅破天的事。鄭雪婷,今日這話我聽過一次就算了,倘若日後再讓我從旁人口中聽到第二次,不論是誰,我都會将這筆賬算到你頭上。”
鄭雪婷被他森然的目光逼得不住後退,卻是很快掐住自己顫抖的手指強裝鎮定,“怎,怎麽?難不成你,你還要對我一個小小女子恐吓動手嗎?”
鐘席訣用看傻子的眼神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方才在馬場裏磕到腦袋失憶了?”
他又笑起來,極為驕傲道:“我有妹子啊,日後若是有機會,叫我們阿婵親自去問候你。”
鄭雪婷:“……”
鐘三小姐聲名在外,名諱一出便如利刃離鞘,見血封喉,一以當百,頃刻斬殺所有嚣張狂妄。
鄭雪婷不說話了。
又過許久,鄭雪婷忿忿瞪了鐘席訣一眼,她躬身抓起一把土朝鐘二少爺猛地擲去,而後步伐一轉,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兒跑出好遠。
***
小道之上複又阒然,鐘席訣一臉嫌棄地‘啧’了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印子。
身後密林倏爾傳出些窸窸窣窣的細小動靜,鐘席訣動作一頓,瞬間斂眸回望,滿眼的淩厲戒備卻在看清來人時剎那轉為和煦。
“怎麽過來這裏了?”
他大步迎上前去,雙臂微微上舉,是個要将封清桐從山坡上抱下來的架勢,
“席宴結束了?還是溫淮屹又難為你了?”
封清桐搖了搖頭,自顧自斂起裙擺,攀着他的手臂輕巧跳了下來。
“都不是,是我有話想和你說。”
雙腳穩穩落地後她才揚眸去看鐘席訣,盱衡的目光頗為謹慎地将四下環視一圈,封清桐壓低聲音,将自己适才關于‘蓮蓬’的發現悄然告訴了鐘席訣。
“我不确定此番是否是我多心……”她猶猶豫豫,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但我又覺得……”
鐘席訣搖了搖頭,“不是姐姐多心,大抵是當真有隐情。姐姐沒發現嗎?那少年自你們換過衣衫後便不見了。”
他頓了一頓,“那蓮蓬圖樣我今日約莫是無法親眼見到了。姐姐回去之後可以将其畫下來嗎?我會依照這個方向去查一查。”
封清桐神色肅寂地颔首應下,“好,我會盡可能還原地畫下來。”
她這幅侃然正色的模樣瞧上去有點可愛,鐘席訣看在眼裏,又不自覺地想要逗她,
“話說回來,自歸京之後,事關蓮花案的調查便始終靜滞不前,倘若今番的發現當真能夠突破現下僵局,那姐姐可就又成為我們臬司衙門的大功臣了。”
鐘二少爺邊說邊彎起眼睛,眸光潋滟地垂首望向她,
“屆時聖上若是問詢姐姐想要什麽賞賜,姐姐不妨就将我直接讨要了吧?畢竟我也是臬司衙門裏……”
他突然覺察出不對,擰眉看向了封清桐的前襟,“衣裳怎麽了?”
封清桐不甚在意地‘哦’了一聲,“沾了些酒水,無妨。”她還在等着鐘席訣的下文,腦子一轉才後知後覺地擡手遮住衣襟,“你,你別盯着我看啊。”
鐘席訣難得聽話地別開視線,喉頭微一滾動,幹脆先一步向前走了去,“到馬車裏換身衣裳吧,然後留下馬車掩人耳目,我騎馬送姐姐回府去。”
封清桐跟在他身後邁出幾步,聞言便是一愣,“回去?可來之前不是說要在此處過上一夜嗎?”
她略一停歇,“而且我也沒帶旁的衣裳。”
鐘席訣‘嗯’了一聲,“知道你沒帶,我帶了。”
他慢下腳步,等封清桐走到他身旁後才緩緩補上了後半句,“你本來就有認床的習慣,在這破地方定然休息不好。我今日本就打算露過一面後就趁機帶你偷跑的,所以才會在馬車上另藏了一套不起眼的衣衫。”
……難怪他會在乘坐馬車的前提下還将連錢骢一并帶了過來。
封清桐恍然大悟,心底隐隐又有些開懷。
她确實不喜歡這地方,也确實很想盡快回到封府去,畢竟這看似豪奢舒适的宅邸之中,不論是溫淮屹還是鄭雪婷,一個兩個的,都令她相當得不舒服。
只是……
鐘席訣就像她肚子裏的蛔蟲似的,在她尚未開口前便先行打消了她的顧慮,“我也已經提前給王大人留過口信了,他會将這消息告知陳婉的。”
他十分無奈地笑了笑,“誰讓我們桐桐是天下第一推己及人之人呢,哪怕事前并無約定,貿貿然提前離席也還是會感到慚愧。”
“……”
封清桐被他揶揄得面上一紅,“那,那假使換做是我……”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車邊,鐘席訣将她扶上馬車,從側凳下方取出一件灰撲撲的兜帽長衫遞了過去,“別假使了,換衣裳吧。”
他說完這話便要後退離去,動作間脊背躬起,漆黑的發尾自然垂落下來,輕飄飄掃過封清桐擱在膝頭的手指。
柔滑指尖旋即泛起陣陣酥麻,封清桐心下驀地一顫,腦中一個激靈,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突然就擡手攥住了他一縷頭發。
“席訣你先等等!”
“嘶——”
“……啊對不住!”
收緊的五指很快松開,封清桐急忙同他道歉,餘光瞥見鐘席訣哭笑不得地按揉着被扯痛的頭皮,又心虛地同他解釋了一句,
“我,我其實,我方才聽到了你和鄭雪婷的對話。”
鐘席訣從善如流地坐回到她對側,聞言也只是眉梢輕挑,毫不在意道:“哦,那要讓阿婵明日就找她聊聊嗎?”
封清桐不接他的話茬,尤自将頭垂得更低,“我,我的性子約摸是真不夠爽利,就像今日,明明無甚必要,我卻還是會憂慮陳婉是否會因為我的提前離席而生出些諸如‘被舍棄’的傷懷情緒。”
她如此說着,十指不受控制地緊緊攥起,“就連爹爹也曾語重心長地規勸過我,為人處世一不能只憑馴良,二無須太過在意旁人感受,做人本就當有自己的棱角。我明知爹爹說的極是,可每每遇到事情,我卻總也……”
她不安地擡了擡眼,柔軟的唇瓣難為情地抿成一條線,“席訣,你會不會也覺得我軟弱又愚蠢?我明明已經被騙過許多次了,我……”
鐘席訣輕輕嘆出一口氣,“所以姐姐是迫切地想要做出改變,卻又因着心餘力绌,以致于怒己不争嗎?”
他将封清桐掐紅的手指團進自己掌心裏,“可是人之天性生來注定,想徹底更改談何容易?況且姐姐也并非一味軟弱,之前你回絕曹靖昌時,不也十分得堅決果斷嗎?”
封清桐弱弱地擡眼觑他,“你怎麽知道我與曹靖昌……”
鐘席訣捏她的指腹,“從前你将鄭雪婷當做朋友,故而才會毫無保留地相信她;今番牽挂陳婉,也是因為她向你釋放過善意;至于過往那些行善之舉,無論受益之人是否真切需要幫助,你的心意都半點不曾摻假。”
“你看,因為你覺得他們需要你,因此你才會誠心正意地赤忱以待。将心比心何其珍貴,姐姐,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真摯的情感容許被評判。”
他很慢很慢地笑了起來,大手上移,溫柔地将封清桐散亂的發絲別回耳後,
“所以啊,過往種種歸根結底,不外乎就是因為領受一方中的确偶爾會摻雜些狼心狗肺的卑劣之輩,姐姐的所作所為壓根兒沒錯,誠然,師父的教誨也同樣在理。之于姐姐想生出棱角保護自己的想法,我自然樂見其成,但這事确實着急不得。”
“故而在此之前,你若想改,那便嘗試着改,一時改不了卻又受了委屈,便直接來告訴我,我自會替你出氣。只要你自己能夠舒心自洽,便已足夠了。”
……舒心自洽。
封清桐怔怔擡眼望向他,心底突然一陣恍惚。
……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柔軟的暮色趨于晦暝,此間落日斜照,絢爛白日即将消亡。
然曠野之上,碧綠新芽卻依舊款擺招搖,暢然清風徐徐掠過心尖,輕而緩重地悄聲告訴她——
你瞧,他多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