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開解
開解
封清桐在天光大亮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鐘席訣的房間, 複又沒精打彩地回了鐘星婵的院子。
她蔫頭耷腦，眉眼間具是一片驟雨狂風洶洶過境後的靡然頹态。
鐘星婵較之她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鐘三小姐昨日先是滿城的巡游找人, 繼而又是打又是哭地折騰了大半晌, 最後還蜷在踏步上守了封清桐一整宿, 乍一瞧上去竟比封清桐還要萎頓三分。
二人坐在小桌旁面面相觑, 最終頗有默契地雙雙換上寝衣，頭抵着頭重新躺回了柔軟的卧榻裏。
鐘星婵輕阖雙眼, 手指無意識卷着封清桐散在枕邊的一縷黑發, “桐桐，你和大哥如何了？”
封清桐道：“我已經放棄兄長了。”
她語氣平和, 聽上去倒是釋懷多于傷感。
鐘星婵十分欣慰地笑了一聲, 對她英明的抉擇給予了全然的肯定，“放棄得好。”
她頓了一頓, “那你和鐘小訣……”
鐘三小姐猶猶豫豫地起了話頭, 卻又極快地改換了語向，
“桐桐你放心，我絕對站在你這邊, 哪怕你想親手一刀宰了他，我也必定……”
“我和席訣……”
封清桐吞吞吐吐地打斷她,
“昨夜應當沒發生什麽。不過……就是小十來接你我回城的那日, 我和他不是見過一面嘛。席訣那時候看起來很難過, 他覺得較之于他，不論過去還是當下，我心裏始終都更偏向于兄長。”
她将語速放得極慢, 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将自己的心思更準确地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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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 後來他摔碎了馬車上那只兄長送我的風鈴，還将自己的手割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我有些自責，覺得都是因為自己……”
“你先等等，他認為你更偏向大哥，所以在郁郁難平之下朝你發了瘋？”
鐘星婵玩她頭發的動作微微一頓，有些疑惑地颦起眉頭，
“可這境況不是很符合常理嗎？畢竟你過去又不喜歡他，你喜歡大哥啊，沒有偏愛的喜歡算什麽喜歡？”
“……”
封清桐十分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她怎麽覺得——
鐘星婵說得對啊！
封大小姐瞬間來了精神，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下意識接受了鐘星婵将‘喜歡’這等字眼直接用在鐘席訣身上。
她有些急迫地向前挪了挪腦袋，“席訣還質問我，為何馬車裏始終都挂着兄長送的風鈴，而不換上他送我的。”
鐘星婵道：“你一不日日住在馬車裏，二不是賣風鈴的，十天半月才會瞧上一眼的東西，哪裏就需要一只接着一只地挂出來展示了？習慣挂哪只就一直挂着咯。”
封清桐：“那，那我還覺得很愧對于他，因為席訣他待我很好，但我卻無法篤定地回應他。”
鐘星婵：“他不是喜歡你嘛！既然如此，你接受了他的示好，這于他而言就是一種回應，是獎勵！是恩賜！更何況以鐘小訣那個魔怔性子，你若當真千方百計地回避他的示好，你看看他會不會發瘋到直接從城樓上跳下去。”
封清桐：“……”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鐘三小姐見她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便又語重心長地勸慰她道：“桐桐，你就是太過于為他人着想了，明明自己好到頂天，卻總是慚愧于接受旁人的優待，始終想着要對等，甚至更多地回報于對方。可換個角度，你這些年來一直厚待大哥，大哥也沒有給你應有的回應，你會因此就去怨恨他，認為他對不住你嗎？”
封清桐搖了搖頭，“自然不會。”
鐘星婵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所以啊，或許是永興侯府的突然發難讓鐘小訣自亂了陣腳，可你與他之間的種種謬誤，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因為他愛吃幹醋又沒什麽安全感。”
她睜開眼來，用那雙與鐘席訣八分相似的绮麗黑眸認真望向封清桐，
“但你二人當下又尚且不曾正正經經地剖白過心意，故而‘給他吃定心丸’這事，原也不該屬你分內。桐桐，你本就無需為他的愛慕負責。”
言罷又探臂越過封清桐的肩頭，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
“所以別再糾結啦，今日過後，你想同他繼續往來那便繼續，你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做錯什麽。調風弄月本就講究個你情我願，何必非要分辨得公正明白呢？”
“……”
封清桐又不說話了，僅只怔怔看向頭頂胭脂粉的紗幔，又反手替鐘星婵掖了掖被角。
她聽着耳邊漸漸響起的規律呼吸，聽着聽着，自己也徐徐陷入了沉睡。
這一覺便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封清桐換了身齊整衣裳，拒絕了鐘星婵的相送，就此動身回了封府。
***
入正廳時恰好遇上了韓容清與告假在家的封若時，韓容清笑盈盈地上前牽住她的手，
“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了？娘還以為你要留在鐘家用午膳。昨日做什麽去了？連個口信都不知道留。”
這話明晃晃昭示着她對昨夜發生的種種一無所知，封清桐回首向封若時投去個求救的眼神，攙扶着韓容清往小桌旁走，
“昨日，昨日我……”
封若時及時攬過話頭為她解圍，
“桐桐記錯了和阿婵約定的時辰，害怕阿婵多等，慌手忙腳地就跑出去了。答應帶給阿婵的耳墜子也忘了拿上，昨夜在鐘府，那丫頭見了我還念叨來着。”
他說着，伸出手去，不輕不重地戳了一把封清桐的眉心，
“都不知該說你什麽好，爹娘又不能管你一輩子，眼瞧着及笄都有一年了，還是這麽不長記性！”
封清桐悶悶‘唔’了一聲，被他戳得腦袋後仰。
她知道封若時是在借話提點她，她對旁人向來缺少防備之心，從小到大都不知因此明裏暗裏地吃了多少悶虧。
韓容清颦着眉頭去拍封若時的手，“忘了就忘了，你訓她做什麽？”
封若時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捧到唇邊輕輕碰了碰，“累不累？在外頭走了也有一會兒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封清桐忙不疊附和着道：“是啊娘親，你快回房休息吧。”
韓容清‘嗯’了一聲，扶着後腰慢慢走出了正廳。
封清桐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她自右踏上東邊的回廊，過第一個拐角時步調一轉，就此先去了封若時的書房。
沒過多久，封若時也來了，英明神武的封尚書甩着袖子跨過門檻，瞧見屏風之後乖乖立候的封清桐，登時便覺周身血液齊齊倒湧，氣不打一處來。
“你啊你啊！”
封尚書大步上前，手臂擡起又落，明知此番錯不在她，卻又氣惱她性子軟善，無法完妥地顧全自身；
繼而又悔恨自己大意失荊州，審了十幾年的奸滑惡犯，到頭來竟然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崽子反将一軍，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計了他的寶貝女兒。
諸番滋味一時齊齊湧上心頭，封尚書攥緊拳頭，最終重重一拳砸到了桌子上。
砰！
封清桐低垂着腦袋走到他身後，伸手替他順了順脊背。
“爹爹，當心手疼。”
封若時：“……”
封尚書被他這寶貝女兒弄得徹底沒了脾氣，他捏着眉心沉默不語，半晌之後竟是笑了一聲，卸力一般囫囵癱進了交椅裏。
“如何，定不定親？”
封清桐抿了抿唇，“一定要眼下就決定嗎？”
封尚書頓時怒氣又起，“既然決定不了，你約那混小子去太白居做什麽？那樣晚的時辰，那樣隐蔽的廂房，那混小子還提早一步，專挑着客人最多的時候，招搖地要求掌櫃備好封家小姐愛吃的酒菜，他稍後要與封家小姐在廂房裏單，獨，享，用！”
他傾身向前，将寬大的廣袖揮動得瑟瑟作響，“經過昨夜的一番折騰，你與那混小子的事益發傳得沸沸揚揚，正陽大街的王掌櫃今早甚至都來問我需不需要喜餅！”
封清桐自己也有些委屈，“那還不是因為我與兄長定親的流言先傳了出去……”
她也确實無辜，不過就是外出過了個生辰，離府之前尚且還是自由的閨中少女，回城之後竟就成為了已有婚配的待嫁婦人。
“……”
封尚書霍得一噎，氣勢登時弱下去一大截，
“這，這不是沒來得及告知你……”
他在心裏忿忿念叨了鐘承澤一百遍，繼而又狠狠咒罵了永興候府一萬遍，尤自順着心口冷靜了好半晌，而後才将當下景況确切講予她聽，
“永興候府直至目今都還咬着你不放，昨日早朝之上，陛下心中應當也有了些質疑之意，授意內侍幾次三番地向我打聽你的親事，加之你二人又已發展至此。所以，桐桐介意先讓這樁流言就這麽懸置着嗎？自然，介意也無妨，畢竟此事尚未達到非……”
“不知道。”
嘟嘟囔囔的三個字被封大小姐細若蚊蠅地道出口來，封若時一個恍神，甚至都沒能聽清。
“什麽？”
封清桐益發垂首，低眉斂眼地扯了扯衣袖，唇瓣嗫嚅，再次重複道：“不知道。”
……不知道？
明察秋毫的老父親當即一愣，随即徐徐挑起了一側眉梢。
對于自家女兒的內秀性子，封若時自诩再了解不過。
從小到大，封清桐對于那些尤為想要且絕對割舍不下的物件，她會十分明确地說出‘要’；
對于那些可有可無，亦或礙于情面可以割愛的，則會十分明确地說出‘不要’；
而對于那些明明滿心不舍，但卻又因着各種緣由，以致于羞于表達出自己真實執念的，封大小姐往往便會采取諸如眼下這般含含糊糊的隐晦政策，給出一些【都可以】，【不知道】，【爹爹覺得呢？女兒聽爹爹的】之類的模棱兩可的答案。
思忖間封清桐又甕聲甕氣地補了一句，“爹爹覺得呢？女兒聽爹爹的。”
“……”
封若時慢條斯理地重新靠回到交椅裏，“你問爹爹啊？爹爹也不知道。”
封清桐顯然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回答，“可是……”
她倏地擡起頭來，冷不防對上封若時略帶玩味的視線，又惶惶然将頭迅速低了下去。
封若時盯着她漆黑的發旋若有所思，半晌之後才弓起二指扣扣桌面，示意她擡頭看他，
“阿忱和席訣……你們三個在元興府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封清桐‘啊’了一聲，“就是……”
她又抿了抿唇，再次沒了下文。
封若時看着她那副遮遮掩掩的別扭模樣，也不知怎的，腦海中突然自發跳出來一行大字。
——女大不中留。
老父親頓時覺得有些氣悶，緩緩自胸膛裏擠出一聲飽含惆悵又無比複雜的幽長嘆息，
“好了，爹爹之後會和你鐘伯父再行商議的，你也累了，先回房歇一會兒吧。”
封清桐颔首應‘是’，逃似的起身離開了書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