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陰符
陰符
駕車的把式是鐘席訣特地留在宅子裏的人, 大抵是他在按察司的下屬，封清桐曾見過這人幾次，卻也僅只限于瞧着眼熟, 叫不出名字來。
但好在這人也是個善于體察的細致性子, 在替封清桐撩車簾的間隙裏主動自報了家門,
“我是常年賴在鐘副使手底下跑腿的, 封小姐叫我元衷就行。”
封清桐客氣道謝，“元衷, 今日有勞你了。”
元衷連連擺手, “封小姐言重了，說起來我還得多謝您呢。”
他見封清桐生得面善, 便自來熟地湊上前去, 端着一副幸災樂禍的口吻開始同她講小話，
“我們副使這幾日就和吃了炮仗似的, 蒲毅您認識吧？那小子見天跟着副使跑, 昨夜裏還找我哭來着，直說鐘副使脾氣見漲，他這差事簡直沒法做了。”
他倒不是真為了吐苦水讨說法, 不過就是本着個‘活躍氣氛’的初衷，講上兩句無傷大雅的俏皮話。
不想封清桐聽聞此言, 卻是立刻停下腳步, 略帶歉意地回頭朝他笑了一笑,
“席訣為人率真，又是個孩子心性，平日裏難免稍顯巧言利口了些。”
她誠心篤意地替鐘席訣說好話,
“其實席訣他脾氣很好的，還望你們多擔待。”
元衷：……？
元侍衛疑惑咂舌, 剛想問他們鐘副使哪裏就能和‘性子率真，脾氣很好’沾上半點關系了？腦中卻突然一個激靈，倏地想起了蒲毅昨夜的告誡。
——切記言多必失，尤其少在封清桐面前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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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衷頓時噤聲，打着哈哈将這話題囫囵揭了過去，待到封清桐上車落座，又悶聲不響地一揚馬鞭，帶着人直奔去了主街上的醫館。
石頭從前鮮少坐車，尤其還是此等寬敞又氣派的馬車，故而打從上車始起便這裏瞧瞧那裏動動，總之半刻沒個消停。
封清桐也不攔他，她半垂着眼，于心底将鐘席訣的身體境況默默整理表述過一遍，腦中尤在思慮着要再買些什麽食材給他補補，突然就聽得石頭大叫一聲，不顧馬車尚且行進，埋頭便要往下沖——
“石頭！”
封清桐忙伸手攔他，外間駕車的元衷也勒緊缰繩，反應極快地将馬車往大道拐角處的小巷裏轉。
石頭近來受了封清桐不少恩澤，心裏簡直将她當做真菩薩一般敬重，以往他那傻子脾氣一旦發作，三四個人來都阻擋不住，可封清桐今日不過揚聲呵了他一句，他便瞬間停下動作，半是心虛半是不甘地重又縮回了座椅裏。
“姐姐。”他蔫蔫撓了撓頭，“我不是，不是在發瘋，只是想下去報仇。他當時一直罵我傻子，給我吃馊掉的飯，還用鞭子打我！”
這話說得雲裏雲霧，元衷尚且不知所以，封清桐卻是即刻颦起眉頭，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關鍵字。
“當時？那是什麽時候？”
她直覺這話必定與那些石像生脫不開幹系，
“是你雕石獅子的時候嗎？‘他’又是誰？你方才瞧見他了？”
石頭連連颔首，着急地指向距此約摸半裏的一家鋪子，“就是那個穿灰衣裳的壞人，我方才瞧見他走進去了。”
那鋪子封清桐也進去過，是專賣馬具草料的，且還鮮少會做小體量的私人生意，每日往來的基本都是些置購量頗多的熟客。
封清桐将事情的因果言簡意赅地同元衷講述過一遍，二人随即對視，都從對方的眸子裏看出了同樣的訊息。
時至今日，鳳來鎮那些個石像生的用途已經基本可以斷定，就是用來吓退旁人，掩藏屍體的。
再者，倘若石頭所言為真，适才看見的灰衣人即是當初主導雕築石像生的中間人，那麽，這些由‘中間人’按期置購的草料便必然會有一個與‘殺人藏屍’相關的固定去處。
這‘去處’距離元興府應當不遠，且待在這‘去處’之中的人不甚方便抛頭露面，還時常需要馬匹出行。
換言之，這固定的‘去處’，極有可能便是那些殺人埋屍者的栖身之地。
……
三人當即下車，沿着僻靜的小巷一路偷摸潛去了草料鋪子的後門，果然瞧見那灰衣男人就站在數百尺開外的門檐之下，正眉開眼笑地同掌櫃熟稔閑談。
元衷不動聲色地接連向遠處彈出三四粒小碎銀，引着兩個搬運的腳夫争前恐後地跑去拾撿，他自己則趁着這個功夫溜上前去，借着大片草垛的遮掩，動作極快地翻看了一遍木板車架上的小木條。
“沒寫地址？估計會叫自己人來運送。啧，不太好跟啊……”
元衷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随即轉頭看向封清桐，
“封小姐，您要不先……先出來吧！！！”
原來就在他尤自行動的間隙裏，封清桐那廂也沒閑着，她掃一眼木板車上置放妥當的十數個麻袋，略一思索，很快從中擇了最為靠裏的一個，快手快腳解了系口，裙擺一斂便鑽了進去。
那麻袋較之尋常使用的本就要大上不少，輕巧纖柔如封清桐，蜷手蜷腳地縮進裏頭，乍一望過去竟也瞧不出半分異樣。
一旁的石頭看見封清桐鑽進去了，自己也慌忙尋了車上放置馬蹄鐵的唯一一口大木箱，将其中的數十副馬蹄鐵遠遠一抛，有模有樣地埋頭藏了進去。
元衷看在眼裏簡直要瘋，他一面心道這石頭不是個傻子嗎？怎的這時候就變得如此機靈了？
一面快步上前，誠惶誠恐地要将封清桐從麻袋裏拽出來。
可無奈那搬運的腳夫此時已經罵罵咧咧地結伴而返，元衷迫不得已，只得暫且先躲回了他們之前藏身的地方。
“元衷，此行若不出城，我稍後自會找機會跑出去；若是出城，我身上有一袋彈丸，只是挂慮數量不夠，遂會在出城之後每隔十丈丢下一個，你速去告知席訣。”
封清桐趁他尚未走遠，語速極快地将話安囑完，而後便愈加蜷成一團，安安靜靜地不再言語。
***
滿地的馬具草料很快擺置齊整，灰衣人自袖中掏出些碎銀錢，将鋪子的夥計一具都打發了，繼而又在原地候了半刻，果然另有人自巷道的對側遮面而來，推起木板車便走。
封清桐寂然不動地躲在裏頭，初始還覺路途平坦，不過一時三刻，木板車便很快颠簸起來。
她心下了然，明白這是走了小道要往城外去，于是便手腳極輕地解開系口，開始規律地往外扔彈丸。
又行了約摸一個多時辰，封清桐手中的彈丸已然所剩無幾，但好在此番行程也已到達終點，她紮緊麻袋系口，不多時便感覺自己進入了一處有瓦遮頭的空蕩閑房。
透光的木門開了又合，運送的兩人将木板車囫囵往角落裏一推，也不管其上堆積的草料，甩着胳膊便罵罵咧咧地直接走了出去。
封清桐又耐心等了好一會兒，直至周遭再無動靜，她才重新解開麻袋系口，蹑手蹑腳地鑽了出來。
此時已接近晌午，外間院子裏隐隐傳進來些飯菜酒肉的香氣，封清桐貼上門板，透過木門的縫隙朝外望去，果然瞧見方才的兩人已經摘了遮面的鬥笠，正打着赤膊食肉飲酒。
灰衣男人晚一步自門外走進來，“整日裏就知道先顧着那張嘴！家書呢？”
……家書？
飲酒的高個子嗤他一聲，從個瓷黑的酒壇子下抽出一卷竹簡，随手扔了過去。
那竹簡縱寬九寸有餘，且還根根長短不一。門後的封清桐看在眼裏心下一動，愈加向前靠了靠。
她書讀得雜，古籍散記也偶有翻看，其中一本古籍上曾有記載，說舊時行軍打仗，為防消息洩露，衆人便常會使用陰符和陰書來傳遞軍情。
陰符即為一些長短不一的竹簡，據其長度不同，指代多番含義；陰書則是将一封軍情分割成數份，交由不同的人代為傳送，只有将各份訊息合而為一，方可得到最終完整的軍情。
尋常的家書斷然不會用到如此冗雜的方式，封清桐攥了攥指，暗自計劃着要将那卷竹簡拿到手。
她沒等太久，門外的灰衣男人堪堪将竹簡拿起，方才挨罵的另一位矮個子便立時放下酒壇，讪皮涎臉地湊了上去，
“鄭五啊鄭五，你瞧瞧你，人家每日在元興府裏吃香喝辣，不過是指頭一開，給你漏了丁點兒的權利，你就拿自己當宵衣旰食的皇帝了？”
他推搡着鄭五往前院去，“走走走，再拿酒去，咱們今日運送那些個草料，走了老遠的路，于情于理都該歇上一歇了吧？”
被稱作‘鄭五’的灰衣男人‘哎’了一聲，卻是即刻就被矮個子不依不饒地推了個趔趄，他拗其不過，加之也是當真覺得這宅院裏沒有外人，于是便将竹簡卷起塞進桌下，随着他們出了後院。
封清桐趁機跑出去，極快地将那卷竹簡翻閱過一遍，八根小木條上僅只簡單寫了一首倍含思親惦念的五言律詩，除去木條表面雕刻有一些精致繁複的雜亂花紋外，一眼看上去并無異樣。
封清桐颦起眉頭，略一思忖，雙手持着竹簡展開，翻轉之後再将其首尾拼接——
一朵單瓣蓮花就此栩栩如生地現于眼前。
“姐姐。”石頭站在她身後小聲喊她，“我，我現在能追過去報仇嗎？我認出他們了，當初就是他們幾個……”
“怕是不行。”封清桐打斷他，迅速将竹簡合攏，囫囵塞進袖子裏，“日後有機會再報仇吧。”
她面色漸沉，“眼下我們得快些離開。”
***
另一邊，鐘席訣帶着人把鳳來鎮大刀闊斧地盤了個底朝天，很快便将目标鎖定到了元興府與鳳來鎮之間的一座私人宅邸上。
那宅子原本荒廢已久，五年前，一行商出手闊綽地将其買下，卻也并未居住，僅只于正門挂一黃銅大鎖，由着宅院繼續空置。
不過卻有人說，曾親眼瞧見這宅院之中起過炊煙；除此之外，每月之中也總有幾日，會有馬匹于子夜時分自內馳騁而出，然馬背之上每每卻都空無一人，着實奇谲詭異。
此等靈怪的見聞煞有介事地傳了七八次，‘鬧鬼’一說也随之盛行起來，久而久之，這宅子便也如同鳳來鎮的石像生一般，全然成了個‘令人生畏，不敢靠近’的神異存在。
鐘席訣将地形圖團曲成卷，一面以卷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掌心，一面聽蒲毅将那宅院的概況大致介紹過一遍。
他淺淺向上挑着唇角，頰邊的小酒窩明明還若隐若現，桃花眼裏卻早已深幽一片，仿佛融了墨汁的深澗寒潭。
“同樣的招數，那些人還真是用不膩啊。”
蒲毅側身擋住鐘席訣，借着軟甲的反光不動聲色地看向背後。通判鄭大人自昨日起便派了一隊人馬以‘協助’之名緊随他們其後，此時此刻，為首的年輕人正賊頭鼠腦地盯着鐘席訣探看，顯然就是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副使，咱們接下來該如何做？”
蒲毅壓低了聲音，
“若是正大光明地入宅搜查，那些個鼠輩必定也會一同跟随。可若是私自前去，萬一日後有人追究起來……”
鐘席訣輕笑着打斷他，“話說回來，蒲毅，你今日瞧見我的貓了嗎？”
……貓？
蒲毅一愣，“什麽貓？”
他怎麽不知道鐘席訣何時還養了只貓？
鐘席訣‘啧’了一聲，伸出雙手來比劃，“就是那只淘氣的玳瑁，今日一早便和我賭氣跑沒了影。那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啊，離了它我可活不了。”
他笑意愈濃，“我那寶貝似乎是貪玩跑到某座鬧鬼的宅院裏了，蒲毅，不如你換一身常服，随我出去找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