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士
寒士
又是來鬧事的?黎蔓和蘇葉下意識地對視一眼。饒是前者在接手書坊前做足了打算,此刻也不由得默默地嘆氣——這惦記陸氏書鋪的人實在太多了些。
但頭疼歸頭疼,真有人來鬧事也不能置之不理,在家丁和侍女的陪同下,黎蔓走上前去。
被幾人隐隐圍在中間的是一個身形高挑、面色素白的男子,在炎炎夏日裏,他身上裹着一襲雖然整潔但已經卷起毛邊的葛衣。時人多以佩飾挂在腰間以顯風雅,他腰間卻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只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幾冊書。
稍稍靠近幾步,發覺不太像鬧事,黎蔓遲疑地停下步子。那邊的人忙着說話卻也眼尖地發現了黎蔓,紛紛朝她拱手行禮:“見過樂安郡主。”
黎蔓依着規矩行禮,語氣裏帶上一絲好奇:“我看幾位大哥在這兒似乎在說些什麽,好熱鬧。”
那幾人都是文人的穿着打扮,圓領袍衫上的面孔聽了黎蔓的話顯出幾分難言的尴尬之色。其中一人主動開了口,客客氣氣地對黎蔓解釋:“回郡主,我們只是……只是覺着守中老弟翻出來的書……怕是對于陸氏書坊驗書也不大方便。郡主肯為大夥兒換書賠償已然十分豪氣,守中老弟此舉……我們不免覺着有些小家子氣。”
站在正中央的人顯然是被議論的那個,聽到有人這麽急赤白臉地說他“小家子氣”也不惱。若說陸聞硯生得華貴風流,那他便生得一副俊朗板正模樣,語氣也平直:“但這些書裏本就有千字錯一字以上者,陸氏書坊驗書換書,也是他們自己說的。”
黎蔓打量起他手中的書冊,瞥見其上的顏色有些斑駁。她沒在封皮上看見陸氏書坊的印記,只對着那人問道:“還未請教過這位公子貴姓?”
“免貴姓方,名守中。”說話的人朝她略略颔首。
黎蔓在腦袋裏前世今生地想了一大圈好像也沒對上這號人物,“‘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令尊深明大義,”她誇贊了一下對方的名字,這才說出自己的目的,“方公子手上拿的是我陸氏書坊版刻的書冊?可否借我一觀?”
“非家父,而是祖父所取,”方守中嚴謹地糾正她,猶豫了許久還是将書冊遞出,還不忘補充半句,“有勞郡主仔細些。”
一旁的人有些看不過去,忍不住揶揄他:“方老弟既這麽愛惜,又何苦今天巴巴地抱來?不如放在家中供着。”
蘇葉接過那書冊轉交給自家主子,黎蔓輕輕地展開書頁,其上确有陸氏書坊的牌記,是她這幾日未曾見過的字體式樣。書冊雖外皮斑駁但裏面的字還是清晰可辨,墨光如漆,紙頁雖微微泛黃但未曾打卷兒,看得出主人的精心愛護。
黎蔓沉思片刻,細致地将書合上,交由蘇葉遞還給青年。她沒把話說得太死,只略略擡手:“我這剛嫁進陸家,自知見識短淺,所以今日特意請了我郎君身邊的小厮來幫忙,方公子且在那隊伍處跟着排上就好。”
她溫和地笑:“不過只瞧着方公子護着書的樣子,便知道确實是愛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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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守中接過書沒多說什麽,只無意識地撫平兩下,對着黎蔓點了下頭,一手擺了擺示意圍着他的人散開,自顧自地排隊去了。
剛剛隐隐圍在他身邊的幾人中有的忍不住冷哼一聲,對着黎蔓道:“郡主何苦這麽好說話?他那個人,出了門一天只知道抱着他那幾本舊書,說是什麽祖上傳下來的,碰一下跟要了他的命一樣;可你要說他愛書吧,今兒個又巴巴地帶了過來,結果見了人還是那副死人樣,跟誰欠了他錢似的!”
“脾氣又臭又硬!日日抱着本書也不見他去考科舉,”旁邊的人也忍不住吐槽起來,“雖說不少書鋪都是開架售書,但像他這樣次次不買只看,還每次都板着個臉的還真是少之又少。京城哪家書鋪掌櫃不嫌他?簡直要把讀書人的臉丢盡了!”
開架售書的書鋪是允許客人只看不買的,畢竟文人裏家境貧寒買不起書的大有人在,書鋪老板大多也見怪不怪。但這種客人進了店起碼得對掌櫃、夥計什麽的客氣些吧?這類客人大多數也會攢一陣子的錢咬咬牙買一本,哪怕不貴,起碼也表示心意。
方守中偏不,他經常去各個書鋪看書,雖然也會向書鋪掌櫃略略拱手行禮,但除此之外一句好聽話不說,還直言厲色地指出過書冊的刻印錯誤,也沒在哪家店買過書。這般不懂人情世故,各家書鋪掌櫃自是氣得牙癢癢,對他也沒什麽好臉色。
同為書坊掌櫃,黎蔓設身處地、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覺得這位方公子不受歡迎……也算稀松平常。
可見雖然大夥兒都說文武相輕,但文人與文人之間也未必見得惺惺相惜。
有人對着黎蔓繼續揶揄:“就算他今日抱來的确實是掌櫃家的書,但早該陳舊不已了。就算确有錯謬之處,但拿上幾輩的書過來,也還是……”他沒再說話,神色間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文人拿起筆杆子說人時最是嘴毒,自身的傲氣也一個不比一個少。在他們看來,就算陸氏書坊自己提出了可以錯謬之書驗換新書和銀錢,拿這兩年的過來也就罷了。拿那種傳了好幾代的過來,先不說書冊本身可能已經殘破不堪,再說那時大虞也才立朝沒多久,正是百廢待興,各行各業的商品沒有這幾年精良太過正常。除非錯訛滿篇者,不都該給個面子,何必來這兒一趟?
其它的事情黎蔓不置可否,但事關書坊,還事關她這“新官”所放的“三把火”。一碼歸一碼,黎蔓不能坐視不理。
“只要是陸氏書坊賣出去的書冊,那便都使得,”黎蔓搖搖頭朝他們福了福身,“我先去看看店裏的情況,各位公子若是有想要的書,只管問店裏的夥計,我先失陪了。”
那幾人拱手回禮,道上兩句這樂安郡主确實講信用,心裏嘀咕:就是脾氣好過了頭。
黎蔓走到來福和石頭驗書的地方,家丁見狀急急忙忙地要搬一把椅子過來,女子搖搖頭:“不用,我先站會兒,過會兒再到賬房裏去。”
見坐在椅子上的一個小厮一個夥計慌忙地準備齊齊站起,黎蔓笑着虛虛地在空中擺了擺手,“沒事,你們坐,驗書一事本也辛苦,”女子複又向衆人颔首,“也有勞大家久等。”
大夥兒都樂呵呵地應下。
又過了三四個人,便到了方守中。小厮來福因為一直驗書,為了完成更多的差事手上動作更快,拿到書便不如一開始輕手輕腳,見狀方守中出聲提醒道:“勞駕,手輕些。”
驗書本是在鋪子外面放了一方長桌、兩把椅子,因着近來天熱便草草搭了一個棚子。黎蔓本來打算轉身進書鋪裏面去,見到此番情形心裏也好奇那幾冊書是不是陸家的,因此也就停在原地。
聽到方守中的話她随口囑托來福:“這幾本書雖然保存的好,但終歸有些舊了,辛苦你動作輕些才好。”
來福點頭稱是,輕手輕腳地翻開。
顯然這幾冊書讓見多識廣的來福也有些驚訝,他撚着紙頁使勁瞅,揉了兩下眼睛,端詳着回憶了半天。後面等着的人都有些不耐煩了,懷疑起排在最前頭的這個人究竟是搬出了什麽物件兒。
“最近酷暑,有勞大家等。”黎蔓對着侍女耳語一番,蘇葉快步離開。沒過多久隔壁賣糖水的婆婆推着她的小車過來,黎蔓道:“今日記我賬上,請大家喝碗蓮子湯。”
洗幹淨的蓮子去心盛進大碗裏,加上冰糖、糯米炖煮到蓮子酥爛。賣糖水的婆婆将炖好的蓮子湯加入冰塊裝進木桶裏。此刻樂安郡主吩咐了這麽一大單生意,老人自然樂得合不攏嘴。
一人一碗帶着絲絲涼意的蓮子湯,又粉又糯的蓮子去除蓮心的苦只餘清甜。蘇葉端來一碗,黎蔓接至手裏,捏着一柄小勺舀着,“給來福和石頭也打兩碗,”她又示意家丁自己去端,“你們兩個也去喝。”
“确實是咱家書鋪的書,”這邊的來福總算得出論斷,他臉上滿是新奇和終于确認的了然,“不過應是第二任家主在的時候印的了,少爺的書房裏也沒幾本,我差點沒想起來。”
他複又問方守中這書中的錯訛處,确認了之後便把那書放在摞好的那一堆上,伸手指了個方向:“往裏頭走,找裏面的那夥計,把書名和銀錢都記在賬上就行。”
方守中聽了這話點點頭,目光落在那幾冊書上停留許久,好半天才擡腳走到店鋪裏去。
安撫住衆人,間接的又認得陸家一種書冊牌記的黎蔓也點點頭,她手裏端着那碗蓮子湯又喝了兩口才算完。女子叫蘇葉也去喝一碗歇歇,自己則先轉身進了鋪子準備去找賬房裏的牛大和王二,看看那兩人學得如何。
進去的時候正巧那方守中正和新找來的夥計阿任說話:“小兄弟,請問這銀錢什麽時候可以拿到?”
阿任對這種問題見怪不怪,給了對方令信後駕輕就熟地回答他:“待今日的賬目全部過完再拿去賬房核對過後才能支銀子,大概三日後吧。”
方守中點了點頭,他張張口,似乎準備說些什麽,好半天才出聲,聲音有些滞澀:“如此……勞煩你們快一些……”
他看上去不像是願意求人的性子,此刻為着錢財說這番話仿佛已經算很出格了。見到黎蔓進來,他愣了愣,朝她拱手行禮:“黎掌櫃。”
男子神色猶豫,眼底流露出一兩分急切:“敢問郡主,這些被收來的書……最後會如何處理?”
黎蔓有些錯愕,不太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問——錯訛太多的書本就應該被毀掉,不然傳與他人也會誤人子弟。這方守中既是個愛讀書的,怎會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她想起他對那幾冊書的珍視。
“錯訛太多的自然應被毀去,”她對上他的眼睛,遲疑着問,“方公子……是舍不得那幾冊書?”
男子點點頭,露出一點惶然的神色,但又很快斂住了,沒有吭聲,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真是個怪人,黎蔓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