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破立
破立
陸聞硯那嘴是怎麽回事?
怎麽說好話這般不靈驗……若只是不靈驗也就算了,怎麽還偏偏往着另一頭信馬由缰地狂奔呢?
聽清楚夥計慌裏慌張跑進來後報的消息,黎蔓略有些無奈地撫上額角,一旁的秋月擔心她是不是徹底頭疼起來。
“還好,”黎蔓輕輕拍了拍侍女的手以示安慰,轉身對那夥計道,“走吧,去看看究竟是什麽情況。”
雖然陸聞硯嘴上說的是黎蔓如果需要他陪同出行——他不勝榮幸。但根據後者這些日子的觀察,覺得這句話似乎不太屬實。
某人自京郊墜馬後勉強算得上深居簡出,除開陸明德或者其他人勸他多出去轉轉,抑或是趕上了什麽推不開的邀約時會勉強動彈。其餘時間裏他似乎更喜歡待在自己的一方小院子養花養草、看書下棋。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青年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一副歸隐到世外的樣子。
黎蔓不清楚這人是單純覺得待在家中比外出自在,還是因着腿疾心中苦悶不願出外面對現實。左右陸聞硯不在她也更自在些,因此在陸聞硯沒有要同去書坊的意願時,黎蔓當即應下來,前者則笑着讓來福點了兩三個家丁随侍。
所以第二日辰時用過早飯,黎蔓向王氏請了安後便在秋月和兩個家丁的陪同下來到書坊。
先前的掌櫃伴着他那在賬房記賬的女婿已經被白管事報了官,牛大昨日揭露兩人有功,又在先前就和黎蔓身邊的侍女搭過話。故而對于新掌櫃的到來,他是顯得最興奮也最坦然的那一個。
京城大大小小的書鋪不少,不提後面的院子,陸氏書鋪既然能在馬行街豪據三間店面,店裏的夥計自然也不少:除開在前屋招攬的三個夥計,後院裏賬房本有兩人,負責采買的有三個,負責裝訂書籍的小童三四個,負責抄本的人五個,負責刊刻的工匠十餘人個,再加上打雜的幫工,林林總總的共有三十來人。何況有些刊工在陸氏書坊挂有名字,表示曾有過往來:不同規模的書冊所請的刊工數目不同,黎蔓翻了案冊,發現人最多時,陸氏書坊能有六七十人一起忙活。
新掌櫃上任,書坊裏的人也不做生意,只一早就在鋪子門口守着。黎蔓遠遠地瞧見了,下了馬車和他們互相問好,接着進了裏屋。
剛坐定,便有夥計殷切地奉上茶水。黎蔓擡眼,擺擺手讓他擱在旁邊,只慢條斯理地掃視着面前的人們。
“店裏的人我不大識得,”她語調客氣,“有勞大夥兒對自己介紹介紹。”
底下的人不敢怠慢,順着她的意思紛紛報上姓名。
畢竟這新來的樂安郡主雖然瞧着柔弱,但大家可都聽說了,前掌櫃和他女婿幹的壞事兒便是她發現的!一直壓在大夥兒上頭的五指山就這麽被搬走了,再聯想到前些日子的汪求石,店裏幾個識得字的人都想到了“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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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蔓将他們的名字和臉一一對應,問過每人月錢後表示今後都會再加一成,衆人皆喜上眉梢。
她随即問有哪些人能識文寫字,繼而點了原本是夥計的牛大和王二在往後負責賬冊:“每旬末将賬本交給我看,平日若不是什麽要緊的或事關重大的,你們可以自己拿主意,不必拿來問我。縱使眼下不會也無妨,我會請人來教,只這幾日辛苦些,又要負責堂前又要負責記賬。”說着又囑托店裏的夥計石頭張貼出告示,就說陸氏書坊要新招兩個夥計。
“之前的掌櫃和他女婿已經被白管事送去報官了,”黎蔓伸手端起那杯茶,慢慢地啜飲半口,茶水升起的缭缭薄霧半遮半掩住清麗的面孔,“我幼時長在燕北,耳濡目染的便是軍中的令行禁止,”女子随手将茶杯擱回去,“做生意雖不同于打仗,但也講究一榮俱榮、一損既損,想來也需大家各司其職,守好規矩。”
“生意若做得好,月錢紅利都好說,”伴随着清脆的聲響,她冷下臉來,口吻嚴肅,“但今日醜話說在前頭——不管是誰,若有膽敢貪墨銀兩、損害書坊者,我定會将他扭送官府,絕不留情!”
“是!”底下的人連忙行禮應是,尤其以牛大和王二最積極,他們從夥計調至賬房,不用像之前一樣被吆五喝六了不說,每月的月錢也會高出不少,自然興致高漲。
“現在都散了吧,各自幹各自的事去,”黎蔓擺擺手,“我且在這四處轉轉。”
衆人依言退下。
黎蔓卻未急着起身,她略有些疲憊地揉揉眉宇。見她有些累了,秋月趕緊站過來替人按起額角。
昨日各自回到院子後,陸聞硯叫小厮來福送了本冊子到黎蔓院中,上面羅列着書坊裏的夥計工匠的生平——籍貫、姓名、現住何地,雖稱不上事無巨細,但也足夠了解個概況。
此舉很是貼心,黎蔓讓來福替自己轉達謝意,索性坐在案幾邊看完了那冊子,因此不免費了些精神,較平日睡得更晚些。
“郡主吃片這個養養精神,”秋月将腰間配着的荷包遞上,黎蔓從中取出一小片人參含進嘴裏,侍女在身後忍不住勸,“郡主昨晚實在歇息得晚,今兒個還是早些睡下才好。”
四下再無他人,黎蔓微微軟了一點腰靠着椅背閉目養神,“知己知彼,也更方便立規矩,”一雙柔夷松松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只盼着官府那邊查這前掌櫃的家中時能仔細些,陸氏書坊當真是生意好,他和他女婿這些年也不知貪了多少。”
秋月好奇地問:“郡主為什麽這麽說?”
黎蔓睜開眼,随手指了指被她擱到一旁的茶盞,“這杯子沒有什麽,平平無奇的素瓷,但茶葉是好的……”她頓住片刻,“雖在咱們看來不算最頂好的,但嘗着竟與六安瓜片有七八分神似,聞着也有些熟悉。可能是次一些的種,但這已然難得。”
她現在身處之地便是前一個掌櫃獨占的屋子,底下奉茶的夥計不見得知道這是什麽品種,大抵只覺得既然是前一個掌櫃的愛物,自然是好的,所以翻出來泡上讨好她罷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可作朝廷貢茶,一個書坊掌櫃竟能斂財到這般地步,陸家之富,也可窺得一斑了。
黎蔓正和秋月對于前掌櫃貪墨斂財一事娓娓道來,忽聽前院一陣吵嚷,兩人聽到動靜停下交談,黎蔓示意家丁去看看情況。
同陸府家丁一起回來的還有夥計石頭,他神色有些慌張,拱手朝黎蔓行禮:“郡主!掌櫃的,有人到咱們店門口鬧事,說是……說是我們售書漏洞百出,要掌……店裏給個公道……”
“那便去看看。”黎蔓沉吟片刻,随即起身,一邊思忖陸聞硯說話和實際情況堪稱毫不相關,一邊琢磨着陸氏書坊似乎着實被別人盯得有些緊。
許是富甲一方所以樹大招風吧,黎蔓如是想着,來到前院鋪子裏。
舉着書冊在門口高聲叫嚷的幾人衣冠楚楚,雖疾言厲色但并未撒潑耍橫,反而頗有耐心,他們字字分明、不緊不慢地向圍觀的百姓攤開他們手中的書冊。
“真是陸氏書坊的牌記。”
“這是他們所刊刻的謬誤……”
“對,你瞧這處……”
圍觀的人裏也有識文斷字的,湊上前去看他們手中攤開的書頁,這幾人落落大方,拿着書冊不閃不避,只任由他們瞧。
“确實有謬誤,孔聖人不是這麽說的……”
“這處也錯了,‘就’字刻成‘京’字,實屬不該。一本書難免有錯,但錯這麽多處便有些……”
見店裏的夥計簇擁着一個俏麗的女子出來,四周的人都是一愣,有眼尖的、在汪求石那事裏見過黎蔓的認出了她。
“是樂安郡主!”
“樂安郡主怎麽在這兒?”
“她嫁給了陸家二少,出現在這兒也不稀奇吧?”
正給他人展示手中書冊的幾人見黎蔓出來,都停下動作朝黎蔓行禮。“郡主,”其中一人問道,“我們幾人想見見陸氏書坊的掌櫃,不知他今日在不在?”
黎蔓則是稍稍福了福身,溫和地說:“我便是這書坊的新掌櫃,幾位有什麽事同我說便好。”
她像春日枝頭最嫩的那枝楊柳,娉婷卻又亮眼。
那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面上似乎有些犯難,打頭的那人再度拱手,語氣遲疑:“郡主明理,我們今日也并非無端惹出是非,實在是……”
黎蔓嘀咕着他這話也不知有幾分可信,面上不急不惱,困惑又懇切:“我遠遠地聽見您幾位好像曾在陸氏書坊買過書,若是與書有關,客人有事盡管說便好。”
“既是如此,那我們幾個便直說了,”對面的人也依舊客客氣氣,他攤開手中的書冊,“陸家的書一向精良,我們幾個也多次在你家購買,只是這幾次買的書都……”他一邊嘆氣一邊搖頭,“都不盡如人意。”
“刊刻木板或抄寫書冊費時費力,十分辛苦,我們何嘗不懂?”說話的人與自己的同伴互相對視,“只是陸氏書坊一直以千字難錯一字而著稱,這謬誤太多也屬實有些……”他停頓了會兒,道,“有些說不過去了。”
說完,他把自己手中和同伴手中的書盡皆遞給黎蔓。
黎蔓招手,書坊的夥計上前,确認了這些就是陸氏書坊出過的集子。
确實印得不好,女子将每冊都随手翻過二十餘頁,見其間錯訛脫落皆有,且行列衆多,顯得字與字之間無甚間隙,密密麻麻,有一兩本不知是紙不夠好還是墨水不夠好的,竟有幾個字渙漫難認。
那如《居士集》一般曾在過往所埋下的苦澀種子,終究是在今天長出了刺向陸氏書坊的荊棘。
人群裏隐隐傳出縱使是陸家也不能店大欺客之聲,遞出書冊的幾個人不吵不鬧,看上去顯得格外講理,黎蔓手上動作慢了些,心中有了幾分計較。
他們并非是想在今日要到巨額錢財,但若能于今日在陸氏書坊的碑刻下挖出凹陷,一日不至于穿石,卻難以确保往後不會有人來水滴石穿。
“确實不該,”黎蔓合上那幾冊書遞還回去,電光火石間很快做出了決定,她言辭懇切,神色痛心,“陸氏書坊從建成之初,便向每位客人保證我家千字難錯一字。眼下違背了祖宗家訓,身為掌櫃,我也難安。”
她道:“那今日便由我做主,凡陸氏書坊售出的書冊,若有每千字錯訛超過一字的,都可以找到我們書坊予以退換,我們會雙倍賠償客人購書時花費的錢財,客人可留下地址,若有新的冊子,我們會在月內将新的書冊免費送上。”
拿着書冊的幾人面面斯觑,一人連忙出聲:“這樣是否會讓陸家太過破費?其實不用……”
“不,”黎蔓義正言辭地拒絕,聲音拔高了些許,“不僅如此,從今往後,陸氏書坊每次刊刻新的書冊時,都将贈出五本,先進店者可得。若發現錯處千字超過一字的,我們會銷毀本批書冊重新刊刻,并贈與發現者白銀十兩!”
她直視着對面的人,見他們眼底閃過慌亂或驚訝之色。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那便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