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請帖
請帖
“……二郎來了多久,怎麽也不叫人知會我一聲?”黎蔓四下看看,見院子裏只有兩個灑掃丫頭,其中一個在照顧廊檐下的舒舒,一個則在修剪院子那頭的花枝,陸聞硯則悠然自地坐在院子正中央。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眼面前的陸聞硯和來福,吩咐秋月道:“去沏壺茶來,你蘇葉姐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蘇葉才去喚茶呢,”陸聞硯笑了笑,“可別叫秋月去了,要等會兒兩壺茶一起端上來,那可吃不消。”
看來是剛到自己這小院不久,興許是蘇葉派的小丫頭還沒趕上,自己就回來了。黎蔓心裏有了幾分底:“那便進屋說吧。二郎在這兒外面等着,仔細吹着風。下次不妨直接進屋裏去。”
這話純屬客套了,青年自認除了腿疾以外無甚毛病,當然不會因為吹點風就生病。
是以陸聞硯覺得,比起自己,這話放到面前這體弱多病的妻子身上會更貼切些,随口道:“你這院裏的花花草草養得好,鹦哥兒也可愛,本還打算逗兩句。”
說話間,蘇葉提着壺茶來了,一行人順道進屋。
“郡主剛從娘那裏回來,”陸聞硯言語懇切,“不如先叫你這兩個丫頭服侍着你先把藥吃了。”
前後兩句沒頭沒尾的,真是不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黎蔓腹诽半句。不過鑒于對方的提議正中下懷,她還是順勢應下。秋月把手中的木匣子放在桌上去拿丸藥,蘇葉上前幫忙倒些提前備好的溫水,分工默契,看得出來很是熟練。
吃完藥,見陸聞硯把來福趕到屋外去守着,黎蔓思忖片刻,便讓蘇葉和秋月也都一同在外面候着。
等到屋裏只剩兩人,陸聞硯這才悠悠地開了口,卻并非黎蔓所料的上來直指賬本一事:“說來是我自己疏忽,竟沒仔細問過郡主這病。聽聞聖上叫太醫給郡主瞧過,可說過什麽具體藥方合适?若是需要什麽藥材,也好叫咱們家的藥莊幫忙各處搜羅搜羅。”
“宮中的太醫和先父請來的各路郎中都看過,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自幼體弱、先天虧空,”黎蔓自己久病成醫,對此類問話早已司空見慣,“說是具體藥方好像也沒特別管用的,就是滋補罷了。”
她無意在這件事上說太多,低頭咳了兩聲。吃了藥過會兒多半會犯困,黎蔓想快些應付完眼前的人然後自己歇下,遂開門見山道:“那天二郎讓來福去買書,可買齊了?”
女子說着,随即起身去把擱在書案上的那本《居士集》取來放在兩人中間,自己複又坐下。
“來福前後叫了四五個人,但等到第三個去的時候,談着談着那鋪子裏的夥計便翻了臉,說不賣了,”陸聞硯伸手把桌上的《居士集》拿起來,随意地翻過幾頁,“至于其他鋪子……京城裏有賣《居士集》的除了陸氏還有三四家,有家賣光了,餘下的,我讓來福從這兩家各買了一套回來。”
Advertisement
“那兩家的我也都翻完了,”陸聞硯神色淡淡,“蔡家的那套是上個月剛出的,刊工叫吳七郎,我記得這吳七郎一直自稱是那吳六郎的後人;另一家的版式始終沒變過,倒也沒什麽稀奇之處。”
吳七郎這種,既可能真是那唐人的後代,也可能是想要誇耀自己以擡高身價。但不管怎麽說,既是都姓吳,汪求石的行為有了另一種說法。
黎蔓:“那大漢……有可能是自亂陣腳了。”
“至于馬車,”陸聞硯似是想到有趣之事,輕輕地笑了笑,“家丁拿了府上慣常用的幾架馬車的畫像去,鄰裏街坊都說有些像,再向工匠一打聽,确實是和本家從同一家定的。”
“而且那日我說錯了,”陸聞硯搖搖扇子,“我回去後才想起來,那掌櫃确實是遠房宗親,但也勉強沒有出五服。”
有沒有出五服又如何,黎蔓聽着這話不算太明白。陸聞硯卻是話鋒一轉:“但他夫人離咱們更近些……是娘的姨表姐妹。”
黎蔓對上他眼底的些許戲谑,覺得前面半句大抵是陸聞硯閑來無事的打趣。她不接對方的話茬,只虛空地點了點陸聞硯面前的書:“我翻了大半,看着似乎有在原有版式上剜掉的痕跡。”
時人制作書籍,多由負責刊刻的工人在木板上刻雕刻出相關式樣,再讓人于雕好的木板上刷上墨,接着将其印到紙上風幹。待前面的這些工序走完,又有能工巧匠将那一頁一頁紙裝訂成冊,即成了書。陸氏書鋪也是如此。
所謂剜掉,便是指有些書商在已經刻好的木板上剜去部分,以新的木料填充上去,刷墨印書時便會印出新木料上的樣式。
但好比破碎的瓷瓶難以恢複如初的光潔,版刻自然也是如此——被剜去部分的木板會在銜接處留有刀痕,若以新木料填充後歷經多次印刷,則較之其它的更容易出現漲板、留痕的情況,時人也依此作為分辨的依據。
“剜掉部分版式也不算沒有先例,一來刊刻時出了謬誤可以改正,二來是以後用來刻書時考慮避諱,”陸聞硯沉吟一會兒,“但郡主的意思,應該是陸家的這版集子,是用以前的書版改換牌記而成?”
書冊牌記,除開刊刻該書冊何時刻成,還會帶有刊刻地點、刊刻者及其齋號等,是文人墨客辨別各種集子的不同版本的重中之重。部分書商會在購買他人書版或收集自家舊有書版後,為着省事直接剜去原有木板上的牌記,再在新木料上刻好年月及自家書鋪相關填充進去,以舊充新,借此吹噓是自家校刊者有,誇耀自己重新校定了一遍的也有。
“是有這個可能。”黎蔓沒把話說得太死,一來她不太清楚陸家刻書習慣,二來她習慣給自己留有幾分餘地。
陸聞硯慢慢撫摸着手中書冊,垂下眼:“先祖在時,陸家書版皆是請飽學之士批注校勘,技藝高超者刊刻,如中途出現謬誤,便會立刻重新刻整個書版——精益求精,方得善本。沒曾想現在卻是直接購置他人現成的,倒是剩了不少功夫。”
他言語中盡顯不悅,黎蔓便知這是陸家書鋪現在從別處購置書版來以舊充新的意思。她不願刻意觸人黴頭,只斟酌着話說:“但汪求石那麽一鬧,這套《居士集》應該會出新的集子才對。”
陸聞硯的語氣恢複往日的溫和,搖搖頭:“怕是我那未出五服的堂叔只顧着去換駕新的馬車,抽不出空閑去讀什麽亡羊補牢的故事。”
他此刻又平心靜氣下來,“上次嚴小将軍生辰,我尋思着挑本兵書贈他,想來應是店鋪的夥計捎來時未曾留意,有兩本粗制濫造之物也被混了進來,”陸聞硯本是愛書之人,對這種事顯然格外在意,“如今看來,倒是一貫有之了。”
嚴小将軍大名嚴智文,其父為禁軍統領兼任骠騎大将軍嚴廣。嚴智文現今于金吾衛供職,在年輕一輩裏算皇帝跟前的紅人。
黎蔓對眼前這人的交友小小吃了一驚,黎父和嚴父當年在京城也算不打不相識。不過這不是眼下的要緊之事,她問:“二郎的意思是?”
陸聞硯其人愛繞彎子,還愛在背後殺回馬槍。黎蔓已經做好了對方旁敲側擊、說話山路十八彎的準備,誰知這次對方倒是開門見山:“我已向父親建議——由郡主幫忙打理家中在京城的部分産業。這書鋪雖非陸家眼下的重心,但歷來頗有口碑,讓爹授意娘把書鋪的賬本交給你,是想求郡主幫陸某一把。”
“幫陸某将這書坊的歪風邪氣一并清除,只求不至于堕了先祖名聲。”
他把話挑明,黎蔓沉默半晌,只道:“既是陸家書坊,二郎入主書鋪不也名正言順?我對經商之道不甚了解,難免會出岔子。”
“聞硯不善經商,也早沒了什麽經營籌謀的心思,”陸聞硯再次搖起他手上的扇子,“我雙腿已殘,只願做個富貴閑人,每日讀讀書看看花,便也就夠了。”
黎蔓瞥了他一眼,忽覺某人十句話裏套不出兩句真的。從過往的人生經歷來看,陸聞硯似乎的确對經商沒什麽興趣,可是對書鋪這般在意,為什麽不直接找人換掉掌櫃呢?
其中關竅他沒講清楚。
但她沒有直接拒絕,一來只終日囿于後宅,與陸聞硯做這表面夫妻未免過于無趣;二來這書坊雖也是經商,但又更特殊些……
“想來是我操之過急,郡主多考慮些時日也是無妨的。”陸聞硯退步,又從衣袖中掏出一封精美的請帖置于桌上,“不過我今日來,還有一事。”
黎蔓:“什麽?”
“嚴小将軍的兩個孩子三日後滿月,他和他夫人送了請帖請我們過去。”陸聞硯把那份請帖徐徐展開,嚴智文的字本平平無奇,但在這封請貼上卻又顯得格外豪情萬丈,寫帖人的欣喜姿态躍然紙上,十分直白地寫道:請陸二弟帶郡主來嚴家吃酒。
陸聞硯把這封請帖往黎蔓的方向推了推:“只是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嚴智文比陸聞硯大一歲,娶的是勇威侯的女兒,兩人成婚已有三年,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夫人誕下對龍鳳胎。可把小将軍高興壞了,逮着陸聞硯炫耀了足足有七八日。
另一位當事人敘述的時候語氣裏帶上一絲頭疼,足見彼時被人擾得煩不勝煩,以至于現在都心有餘悸。黎蔓和那對夫妻未曾見過,但黎大哥和嚴智文卻是認識的。
“嚴小将軍和我大哥同歲,他們兩個幼時比劃過,”黎蔓點點頭算是應下請帖,想了想自家大哥當時的話,“我大哥說他确實是個學武的好苗子。”不過好像有點毛躁。
她本想接着說不過對方的夫人自己不太熟,陸聞硯忽而開了口。
“既然黎家和嚴家是舊交,想來郡主和嚴兄的夫人也會投緣,”他思忖片刻道,“嚴兄和他夫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讓人豔羨。”
京城都知道嚴小将軍是出了名的懼內,因此對于這話,黎蔓很是了然,遂輕輕颔首。
只是黎家嚴家是舊識……不見得我和嚴家的二少夫人就會投緣吧?陸聞硯說讓人豔羨又是什麽意思?黎蔓瞥了對面的人一眼,漫不經心地猜——陸家二少妒忌人小兩口感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