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落幕了,埃文·道爾
落幕了,埃文·道爾
大雪令他們迷失方向,和皮特也失散了。沿途有不少人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呆滞的坐在雪地裏。有的幹脆調轉回去,要去教堂向虛無的信仰尋求庇護。
郁此抓住那個人質問:“神父侍奉你們的信仰,他不是好人,但你們的神有對他降下懲罰嗎?”
“他和雷伽一起遺棄了你們,遺棄了斯托帕卡區。你憑什麽認為神會庇護你?”
那個人掙紮道:“就是我們做的不夠好上天才降下蟲禍來懲罰我們,這是報應……我們死去的孩子也是報應。”
郁此眼神漠然的注視對方,報應?這個人在說什麽笑話?夥伴們的死是報應嗎?他們明明有資格活下來,比他還有資格活下來。
埃文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夾雜着風雪,“讓他走吧。”
郁此松開手。
“願你的神摒棄你。”他說。
他撼動不了那些喪失求生意志的人,他們的精神已脆弱到了極點,白茫雪地壓垮了他們最後的防線。喪失方向的前進在艱苦的環境下變得愈發毫無意義,再繼續前行等待的結果不是被抓捕回去就是凍死在寒冬。
凝視這片白色久了,令人暈眩的不适在緊張感消退後一點點爬上逐漸疲勞的身軀。遲來的後遺症緩慢的吞噬他們每個人,消磨他們的意志,擊碎他們心底裏的防線。
死亡在苦難襯托下變得微不足道。
他們的腳步沉重的邁在雪地上,到後面陷在雪堆裏也沒有再擡腳出來的力氣。
真殘酷,到這個地步雪還在不依不饒的下着。
少年們救不了更多人。實際上在他們試圖拉那些人脫困的時候,就有人擡頭對他們說:“我們遲早都會死在這的。”
“你知道嗎?”黑發少年說,“沒被教化的野獸都知道覓食生存,可你不僅想着死,還想着大家一起死。雷伽區長圈養了你——你們的思想,失去他依附他你們就對活着感到陌生。你們,喪失了一個人活下去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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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就死吧。”
那少年走出幾步後,又回頭說道:“我會活下來。”
“……”
莫名的在這句話下,他們又掙紮着向前走去。
活着在苦難境況下顯得缥缈而不切實際,和神一樣成了虛無的概念。信仰帶來的精神慰藉在遭受痛苦的肉身面前帶來了兩極分化的結果,一部分信徒選擇回歸教堂等待庇護,一部分當場失去信仰。
苦難磨砺人的心智,無邊無際的苦難則摧毀人的意志。
活下來——在人為的災難面前,哪怕懷揣着堅定的信念也難以達到想要的結果。等待生機成了一件艱苦的事情。奇跡是難以去創造、誕生的。
在惡劣環境的影響下,郁此的身體狀況出現了問題。他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眼球的疼痛影響了他對路線的判斷。
他和埃文研究了那麽久的地圖,即使一開始在大雪因素下迷失了方向,現在也能摸索着找到正确的路線。
結果在這關頭,他反而成了拖後腿的人。
郁此試圖看清視線裏的東西,所觸及的是望不着邊際的白。他聽說過雪盲症,沒想到那麽快就在自己的身上發作了。
受到刺激的眼球加劇疼痛,淚意蔓上眼眶,從他顫抖的眼睫下滲出。埃文拭去他臉上的淚珠,郁此無言的低頭貼在他的肩膀上,冰涼的液體無聲無息濡濕了他的衣服。
埃文輕撫郁此顫抖的身體,他在對方耳邊輕聲說:“阿郁,我知道怎麽走,沒關系的。”
“你的眼睛很快就會好。”
他想說阿佩之前也是這樣,下雪天的時候貪玩,結果被雪灼傷了眼睛。但他想到貪玩的夥伴已經不在了,把話咽了回去。
郁此緊閉着眼,他克制自己不發出哽咽的顫音。過了會,他道:“走吧。”
埃文用布蒙住他的雙眼,背着他向前走去。冷風夾雜冰雪從他們耳際呼嘯而過,郁此感受着落下的雪花,他說,“雪越來越大了。”
郁此的臉頰貼在他的後背,呼出的氣溫熱的吹拂在他的心上。埃文在此刻認知到,今後只剩下他和郁此在彼此的生命裏緊密相連。
這個認知将在幾個小時後被打破。
先是地面發生了異動,它在震顫。在一片觸目可及的白色中,遠方的黑色小點正往這個方向追趕而來,犬吠聲回蕩在寂靜的漫天大雪中。
郁此聽見了,他神色微變,下意識喊道:“埃文。”
按照預想,他們要去附近找一個足以容身的洞穴來避過這陣大雪。現在沒有意義了,照這個速度下去,那幫人追上他們也只是時間問題。
郁此擡手要拉下蒙在眼上的那塊布,埃文阻止了他的動作。他茫然的睜着眼,剛才勉強看清眼前朦胧的光點,微光刺得他又滲出了眼淚。
如果這個時候郁此能看見,他會發現埃文看他的眼神是那麽的溫柔,拭去那滴淚的動作輕柔得好似在撫摸他的臉龐,珍視得就像今生最後一次會面。
“阿郁,我去引開他們。”
“……埃文,你想找死嗎?”
埃文帶他走向某個方位,“他們很快會帶着獵犬追上來,我有辦法甩開他們。”
“阿郁,你往這條路走,別回頭,我們還會再碰面。”
郁此站在原地不動,埃文的話語仍是那麽溫柔,“不要怕阿郁,看不到也沒關系,往前走就好了。”
“你呢?”
埃文還是那句話,“我有辦法。”
“……不。”他說,“我們一起離開。”
埃文道:“那我們誰都跑不了。”
“阿郁,活下來。無論你以後去了哪裏,我都會去找你。”
郁此說:“就算我以後去了很遠的地方,你也會找到我嗎?”
“是的,我會一直找你。”
直到他死去,直到他找到郁此。
埃文目送郁此的身影消失在那條路上後,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用藏在袖子裏的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他向前走着。
郁此借助眼前模糊的光點,摸索着向前走去。這一路都沒碰上什麽障礙物,呼出的氣冷得直戳心肺,沉痛的疲憊在和埃文分離後席卷他的身心。
他的步子停滞在雪地裏的時間越來越久,他很想聽一聽埃文的聲音,埃文會催促他前進,他們會攙扶着彼此走過這條艱難的道路。
埃文。他默念埃文的名字。
饑餓與寒冷并行,郁此感受不到冷了,即使風雪打在他的臉上,他也無知無覺。冰涼的液體刺目的滴在雪地裏,落在郁此眼中成了一道模糊的顏色。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陣,意識到那是血。遲緩的感官終于給出了回饋信號,他的臉頰上不知何時劃出一道細長傷口,血珠接連往外冒着,寒冷鈍化了他的痛覺,降低了他對事物接收度的敏銳。
這寒冷天地在緩慢的吞噬他。
接下來的兩天雪時大時小,沒有停歇的時刻。他的雙眼能隐約視物了,只是還不能凝視太久的雪景。
白色,還是白色。視野裏全是鋪天蓋地的雪白,這空白的顏色填滿了他眼前每個角落乃至縫隙,他看不見其他的出路。
餘下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太陽成了他判定時間的标識,一旦有西沉的跡象,他就會立即尋找容身的洞穴。可被疲憊拖垮的身軀再怎樣動身也只能是勉強趕在天徹底黑暗之前尋找到栖身之處。
第三天,他的生命之火岌岌可危。
寒冷,饑餓,疲憊,以及他發燒了。腸胃因太久沒有進食抽搐疼痛,他沒有力氣離開洞穴,蜷縮着身體盡可能讓自己身上的熱源流失的慢一點。
他要死在這了嗎?
施加于肉身的苦難使活着的概念趨向死亡的虛無,煎熬的疲憊令人想要解脫,死亡成了解除心靈困苦的一種方式。
昏沉的睡意和母親的搖籃曲一同降臨,寒冷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感到暖和。奇跡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手裏燃燒着的那根火柴,在火柴熄滅後也會跟着消失。
此刻,火柴在虛假的燃燒。
他的意識慢慢松懈下來,搖籃曲開始了吟唱,他即将堕入一片柔軟的黑暗裏。這時,有個人在喊他,“阿郁。”
他一下掙脫了黑暗和搖籃曲,連帶着昏沉的睡意也消退了,只有虛假的火柴還在燃燒。
“埃文?”
“無論你以後去了哪裏,我都會去找你。”
“……埃文。”
小女孩的奇跡火柴熄滅了,他醒來了。
一同回歸現實的有漫天的大雪,冰冷黑暗的洞穴,還有饑寒交迫的他。空虛的腸胃持續抽痛着,指示大腦發出進食的信號。
郁此走出洞穴,雪花飄在他的身上。下雪天在他的記憶裏有着一段不是很美好的過往,在那段過往裏他的人生一直處于一無所獲的節點。
他想結束那個灰暗的曾經,結束灰暗的自我。
但現在不了。
郁此捧起一把雪,他低下頭,将雪一點點嚼碎咽下去。
“我會活下去。”
【我會活下去。】
【你,聽見了嗎?】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