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阿中
阿中
和居住地有所不同,鎮子裏的夜晚在晚間八點半後就不允許有人在街上走動。只有特定的場所向雷伽區長繳納一定的稅金後才能營業,而這些場所多半不向平民開放,對于巡邏的士兵來說卻是個不錯的消遣去處。
鎮上的寂靜夜晚使阿佩達南倍感無聊,他不理解為什麽雷伽區長要剝奪人們晚上去擡頭看望星星的權利。才離開居住地幾天,他卻開始有些懷念了。
他甚至有些不理解斯特奇納居住在鎮子上,每天卻在度過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夜晚。這使得他有了新的感受,促使着他将心底裏湧動的想法去告訴斯特奇納。只是對方又在忙碌屬于他們公民應盡義務的供應日去了,這萌生出的新想法只得又被吞咽回他的肚子裏。
郁此的身體有所好轉,不同于先前,現在對于夥伴們的慰問他也會有回應。而阿中怕他一個人悶壞,只要有了空當就會來找他說話。與此同時,阿佩達南腳上被石子紮傷的傷口也在漸漸愈合,已經不怎麽影響到走路了,他又恢複了原先活蹦亂跳的樣子。
阿赫爾醫生為了彌補之前的錯誤結論(指他們的新夥伴可能傷到了腦子),給他們減免了一部分費用,甚至送了他們一些繃帶和藥,讓他們帶回居住地以備不時之需。
埃文決定用這省下來的錢買一塊肉,讓大家在返回居住地之前吃頓好的。他們也邀請了阿赫爾醫生和他的家人來享用這頓豐盛的午餐,畢竟他們還要借用人家的廚房。
斯特奇納自然是來不了的,鎮子上的作坊們早已經生成流水線忙碌了起來,源源不斷的将雷伽區長所需要的貢禮數目送到教堂。
阿佩達南年紀小,去買東西人家也不當回事,十回有九回買不到好的,還得跟人掰扯好一會。所以在買東西這件事情上,往往是埃文或者阿中他們去。等把肉買回來以後,埃文再分出一塊用油紙包起來,讓阿佩達南送到斯特奇納家裏。
阿佩達南年紀小,但在跑腿這種事上毫不耽誤。唯一有次失誤,是那回他們逮到了魚,阿佩達南準備給斯特奇納拎兩條,結果剛系上繩拎着魚還沒走多久,就在半道上就被人騙走了。
自此以後他們都長了個心眼,把東西都藏衣服裏不漏在外面。
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大家又重新笑話了阿佩達南一遍。阿佩達南正要惱羞的時候,瞥見了郁此臉上的淡淡笑意,他一下又啞然了。
果然,人還是笑起來更好。阿佩達南想着,把那塊油紙裹着的肉藏到了懷裏,跑出去送東西了。
他們在鎮子上停留的這幾天也沒閑着,首先是埃文帶着幫大孩子去把佩奇多老大地盤上的工廠給砸了。其次是阿中他們幾個之前提到的賣報紙的活計,雇他們的人說破天也只肯給他們一天按三十裏戈算,還得把報紙全賣完。
“……他對着我們三個一口一個外鄉人的,最後還是我哥哥去說了半天才肯給我們多加五裏戈。”阿中一邊碎碎念一邊把阿赫爾醫生給的橘子剝好遞給郁此。
阿小也在一旁捧着臉嘆氣道:“幸好這段時間是供應日,有不少大人從城裏過來,不然我們把整個鎮子都跑一遍也賣不完這些報紙。”他看阿中把整只橘子都剝好遞給郁此,不禁提醒道,“哥,我還一瓣都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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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中不以為意,“人家生病了,你看你活蹦亂跳的。”
這麽說着,眼前卻多了幾瓣橘子攤開在郁此的手心,遞到他們的面前,“一起吃吧。”
阿小高興地接過說了聲謝謝。阿中倒是被這難得的回應整的有些不大自在,他無意識中習慣了自己洋溢的熱情被郁此抵消在他的冷漠屏障下,一時間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過他們這些自小在居住地長大的孩子早已本能的給自己尋摸個臺階,打破這不尴不尬的氣氛。阿中沒話找話道:“你現在身體感覺怎麽樣?好點了吧?”
郁此仍需卧床休息,但面上的氣色比之前好上許多。先前他虛弱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弄得阿中心裏怪難受。當時要說起來也有他的責任,他不該自己走開把郁此一個人留在河邊,不然也不會弄成這樣。
當時很驚險,事後複盤起來,阿中那會差點沒把自己自責到哭,好在阿佩達南哭的稀裏嘩啦有點緩沖了他當下的情緒。
因此,在砸佩奇多老大的工廠這件事上,他非常出力。
郁此靜靜靠在床邊聽他們說了會話,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例如他們在車站賣報紙的時候碰到了佩奇多老大的人,又去岸口那邊賣報紙的時候碰到了佩奇多老大的人,兩方就地起了口角,最終以阿中他們把對方罵跑為終。
“幸好傍晚去撿瓶子的時候沒再碰見他們。”阿小厭惡的皺起了眉頭,“不然真夠煩的。”
阿中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面上忽然帶上了某種冷笑:“佩奇多他們才不靠這個賺錢呢。”
這時,他忽然聽見郁此問道:“他會報複回來嗎?”
那個‘他’指的是佩奇多。
郁此黑漆漆的眼眸看着阿中,讓他想到了自己去河邊抓魚時,一頭紮在水底下看到的那些鵝卵石們,在水底下那些石頭們清透地冷冷地,仿佛隔着層什麽似的。阿中感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銳利,好像輕輕去觸碰水底下的石頭也會被其割傷手指。
他張嘴正準備說些什麽,這時哥哥阿大的聲音在外邊響起,是喊他們去廚房端菜,要開飯了。
阿小從凳子上往下跳,雀躍着說要吃肉了。
埃文這兩天不大出現在阿赫爾醫生的診所,阿中三兄弟忙着賣報紙的活計,斯特奇納缺席就暫時不提,阿佩達南倒想找郁此聊天,只是被勒令要寫作業複習功課,所以也不大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晃蕩。
因此,中午這頓飯大家倒是久違的碰了一次面。
阿赫爾醫生的診所就是他們的家,樓上是被騰出來的雜貨間,當做病房。他們大多是給窮苦又生病的人看診,有時候甚至不收錢。但因為是本鎮的公民,還是要按月向雷伽區長繳納稅金,生活上比較拮據。
一般只有居住地的人才會去買那種黑色發硬的廉價面包,可對于阿赫爾醫生他們一家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午飯了。為了感謝埃文的邀請,他們也拿出了僅有的水果來款待,這頓午飯也就變得更熱鬧了。
郁此這兩天頭一直隐約的疼痛着,他正對面坐着的阿中正哐哐夾肉吃,感受到他看過來的視線,立刻起身要給他碗裏也夾塊肉。
不知為何,郁此感到頭更痛了。耳邊的聲音遙遠又清晰,仔細一聽,是大家商讨着下午雇個車夫把他們拉回居住地,但要等阿中他們先去把報紙錢給結下來。
埃文感覺不對,“不是說按天給錢嗎?”
沉默了會,阿中打哈哈道:“那個大叔說我們是外鄉人,就……”
椅子和桌子之間拉開距離的摩擦聲分外刺耳的在這刻響起,突兀得恰到好處。郁此道:“抱歉,我需要去休息一會。”
夥伴們關切的眼神在大腦裏昏沉的過了一遍,他感覺到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在試圖把他拖拽進深淵沉眠。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盤踞,會是什麽?
郁此很快陷入了睡夢,仿佛大腦的疼痛就是為了此刻的酣睡。他竟就這麽稀裏糊塗的睡過去了,帶着那沒有答案的疑惑和不安的預感。
在夢裏,郁此終于知道自己為何不安了。
在荒蕪的星球裏,有一個巨大的深坑。阿中躺在那個巨大的深坑之中,他睜着眼但目光毫無焦距,原來他已死去多時。他的周圍分散着零落的殘肢,有什麽東西再蠕動着咀嚼他。
這是成年後的阿中。他長大後的面容和幼時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相似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從額角劃到嘴角的疤。
阿中?
阿中。
你為什麽會在這。
郁此忽然心底一痛,他意識到阿中無法再回應他了。無力的窒息感來襲,他猛然從這可怖的夢中醒來。大腦一陣空白後,才聽見樓下一直傳來的吵嚷聲。
窗外的天色已接近傍晚,晚霞濃郁的像彌散開的鮮血,暈染了大半的天空。
樓下持續傳來異常吵鬧的動靜。
郁此走下樓,他看見夥伴們圍擠在一塊,細微虛弱的抽氣聲摻雜在他們激憤的話語裏。方才還在吃飯聊天的桌上攤開了一堆東倒西歪的藥,雪白的繃帶刺痛了他的眼睛。
“怎麽了?”他問。
安靜了一瞬後,郁此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阿中坐在那張不久前大家還在聊天說笑的凳子上,他的臉上多了一道被劃開的傷口。傷口不停地往外滲血,把他的衣服都染成了紅色。
那是一道從額角劃到嘴角的傷口。
“阿中。”最後,郁此只能叫出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