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小農場

第47章

這種恐懼一直埋在葉國盛的心理。到了傍晚，李力紳拉走蔬菜, 順子跟着下班了, 他帶着葉池回到家時，恐懼又一次冒出頭來, 他望着旁邊的葉池, 鼻眼模糊, 趕緊用手揉一下眼睛，稍微清晰之後, 又再一次模糊, 他的恐懼達到一個峰值。

“爺爺。”葉池喊。

葉國盛趕緊應。

“我們做飯嗎？”

“做。”

“晚上吃什麽呢？”

“你想吃什麽？”

“吃面條好不好？”葉池說：“面條好方便的，煮一下就行了。”

“好, 那我們晚上就吃面條。”

“青菜面條。”

“爺爺弄點肉絲，再加兩個雞蛋。”

“好, 我最喜歡吃雞蛋了！”

“你什麽都喜歡吃！”

葉池嘿嘿地笑了。

葉國盛放下旱煙袋，起身和葉池進廚房，一個燒火一個下面條, 面條是葉國盛在市場上買的濕面條，也就是新鮮面條，保質期短, 但是味道比包裝挂面好許多, 葉池葉國盛都愛吃，沒一會兒兩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肉絲雞蛋面就做好了。

爺孫兩個也沒有收拾小飯桌，就坐在小凳子上，圍着案板吃起來了, 葉國盛看着葉池還算肉乎的小手握着筷子，挑起面條，小嘴撮着吹了吹，再把面條挑高，昂着小腦袋用小嘴去接，接到後嚼兩口，轉頭睜大亮晶晶的眼睛，對着葉國盛：“爺爺，面條好好吃喔！”

葉國盛一下笑了。

葉池說：“真的好好吃，還有肉絲，肉絲做的好爛啊，爺爺你可以吃，這個大肉絲給你吃。”

葉池從自己的中碗裏，夾了一根肉絲到葉國盛的碗中，葉國盛看到碗裏的肉絲，再看看自己的小孫子，心裏彌漫着欣慰、酸澀、喜愛和害怕。

年輕人熱血沖頭，開口閉口可以來一句“大不了一死”，年紀大了，經歷世間百态，明白所有的坎坷、悲傷都會過去，世界大部分時間都美妙的，至少與死亡相比，活着的世界是明亮的，是美妙的，是有溫度，也是有牽挂的。

這個時候，反而膽小了，反而害怕死亡了，葉國盛就是如此，葉池是他心裏最大的牽挂，他每天晨跑鍛煉，就是想多陪葉池一天，可是剛剛聽到順子說白內障青光眼會致盲，那麽他還怎麽陪伴葉池？

葉國盛心裏裝着事兒，吃也吃不下去，不過在葉池的關心下，他還是将一碗面條吃光，洗了碗之後，他坐在院子裏一邊看葉池喂大黑，一邊吧嗒吧嗒地吸旱煙，吸了一小鍋，又要上一小鍋，被葉池阻止了。

“爺爺，你不能偷偷多吸的。”

葉國盛笑呵呵地停了手，把煙鍋兒裏的煙草渣給磕掉後，說：“不吸了不吸了。”

葉池這才做罷。

葉國盛別着旱煙袋，和葉池一起收拾院子，喂雞喂牛，把掂牽進房間裏，而後洗個澡，一起坐在床上看電視，如今天氣已熱，不過因為是晚上，所以溫度怡人。

爺孫兩個一起看抗戰片，葉池氣憤地罵着日本鬼子，葉國盛卻什麽都看不下去，時刻注意着葉池，葉池今天的運動量挺大，沒一會兒葉池便睡了。

葉國盛用遙控器關上電視機，給葉池掖了掖薄被子，坐在床上思考，躺在床上思考，翻來覆去的，心裏對自己的眼睛情況，越來越沒有底兒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的沒法和疾病抗争了。

想當年，他受傷、挨餓、生病什麽的，根本就不用藥，都是直接扛過來的，病在他眼中都不算個事兒，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可是現在，一個眼睛模糊就把他給吓着了。

人老了，膽子也小了。

他還是睡不着，打開手電筒，照一照床頭的鬧鐘，快到十點了，這個時候昆昆和靈靈睡了，鳳霞應該沒有睡，他猶豫了一會兒，坐起來，拿起電話，撥了葉鳳霞的電話。

響了兩聲，葉鳳霞的聲音在彼端響起：“爸。”

“诶。”葉國盛聲音非常輕：“睡了嗎？”

“還沒有。怎麽了？”葉鳳霞趕緊問：“爸，你是不是有事兒？是身體不舒服，還是什麽情況？”

“沒事兒，我就是問問你上醫院體檢的事兒。”

“爸，你不願意去了？”葉鳳霞語氣裏帶着警惕。

“不是不是。”葉國盛問：“我就是問問體檢，能不能檢查出來眼睛的毛病？”

“能啊，爸，你是不是感覺眼睛不舒服了？”

“不是，就是覺得老花的厲害了。看看是不是害眼什麽的，沒什麽大事兒。”葉國盛笑着說：“那什麽，什麽時候去醫院啊？我準備一下。”

“後天吧，後天馮松調休，我讓他去接你。”

“诶好。”

葉國盛又和葉鳳霞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挂上電話，他其實不相信醫院，但是他相信國家的醫院，現在心裏怕極了，怕自己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孫子怎麽辦，女兒怎麽辦啊，他還沒有存一點家産給女兒和孫子呢，他想了很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午夜才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照舊和葉池一起賣菜，順便和順子說一下，明天他要去醫院體檢一下，明天就放順子一天假，順子一聽體檢，趕緊問：“老哥，你沒事兒吧？”

葉國盛笑着說：“沒事兒，就是閨女讓去體檢，說是體檢好，我就去檢查檢查。”

“哦哦，還是女兒好。”

葉國盛笑笑說：“所以，明天你就在家休息休息吧。”

“行，我後天再過來。”順子說。

“行。”葉國盛點點頭。

賣完菜順子就騎着三輪車走了，葉國盛帶着去早餐攤又吃了葉池特別愛吃的灌湯包，又打包了一份，和他一起來到了陸老太太家，兩個孩子去玩，他就和陸老太太說自己要去市裏一趟，讓陸老太太搭眼幫他看一下家，陸老太太欣然答應。

葉國盛回到家後，又和鄰居說說，麻煩鄰居也幫自己看一下家門，葉國盛在景山鎮口碑極好，所以他麻煩的事兒，大家都欣然答應了，葉國盛回到家後，便開始為去市裏面做準備。

葉國盛上次去市裏還是因為葉宏濤坐牢，他又找出自己那身做工還算不錯的衣服，把錢包裏的錢捋一捋，把存折也拿了出來，等到葉池回來的時候，和葉池說：“明天爺爺要去醫院體檢，你是和爺爺一起去，還是在鎮上玩呢？”

“和爺爺一起。”

“你不在鎮上和你放哥玩了？”

“先和爺爺一起去醫院體檢，再和放哥玩。”

“那行，爺爺給你找衣服穿。”葉國盛給葉池找了一套自認為好看的衣服，然後說：“那你跟着爺爺姑夫到了市裏面，不要亂跑，跟緊我們，知道嗎？”

“好，到時候我就拉着爺爺的衣服不放手。”

“成。”葉國盛笑着點頭。

第二天早上，葉國盛照舊起來晨跑，做早飯，不過他因為體檢不能吃，而是做給葉池吃的，吃過了以後，爺孫兩個開始安排好雞、牛和大黑，把各個房間的門都鎖上之後，爺孫兩個穿戴整齊地坐在院子裏等趙馮松。

等了一會兒不見趙馮松過來，爺孫兩個都有點急了，特別是葉國盛焦急裏帶着忐忑，他站起張望了一會兒，也沒見人，葉池說：“爺爺，我們要不然去公共汽車站口等姑夫吧，姑夫肯定是坐公共汽車來的。”

“行。”

葉國盛和鄰居打了聲招呼之後，帶着葉池來路口公共汽車停靠站，看着一輛又一輛的公共汽車駛過，也沒見趙馮松，直到一輛半舊不新的灰色小汽車停在兩人面前，兩人才看清楚車內的趙馮松。

“姑夫！”

“馮松。”

葉池葉國盛一起喊。

趙馮松趕緊下車，說：“爸，你們一大早怎麽在這兒？”

葉國盛說：“在這兒等你啊。”

“你們這麽早就來等，等很久了吧？”

“也沒有多久，就剛到。”

趙馮松看到葉國盛身邊的葉池，問：“那小葉池吃飯了嗎？”

葉池回答：“我早吃過飯了。”

“爸，你吃了嗎？”

“我沒有，不是說體檢不讓吃飯嗎？”

“對。”趙馮松邊拉車門邊說：“你們真是起太早，小葉池也是怎麽這麽早，昆昆和靈靈都沒有起床呢，鳳霞讓我早點來，我都這麽早了，沒想到還讓你們等這麽久。”

“不要緊不要緊的。”和葉池一起坐進車內的葉國盛說着，打量着車內說：“馮松，你買車了？”

“沒有。”趙馮松坐進車廂裏，笑着說：“這是同事的車，因為醫院在郊區，坐車打車太麻煩，所以就借了同事的車，這樣方便。”

“哦哦，借了要不要錢？”

“不要不要。”趙馮松說：“都是處的很好的朋友了，回頭給他加點油就行了。”

“那一會兒我來出錢給他加油。”

“不用不用的。”趙馮松一直笑呵呵地說：“現在油還滿着呢，不用加不用加。”

“那需要錢的時候和我說。”

“成成成。”

趙馮松知道老丈人的為人，他說要給錢加油，那麽加油的話他就肯定會給錢的，趙馮松實在沒辦法，轉移了話題，說葉鳳霞今天比較忙，沒有辦法陪着體檢，一會兒要送昆昆去小學，送靈靈送幼兒園，今天她單位有領導視察，不然她也請假過來陪着了，一路上趙馮松見葉國盛緊張的不行，便不停地說話來緩解葉國盛的緊張感。

收到效果之後，趙馮松又把葉池拉進話題裏，葉池開始因為坐汽車去市裏感到新鮮和興奮，正仇沒話題說呢，這一說他就停不下來，倒真的緩解了葉國盛的不安。

可是到了醫院，看到醫院裏來來往往的醫生病人，整個醫院裏都有種清冷的喧鬧，他又有些不安了，這時候葉池怕自己迷路了，伸手抓住了葉國盛的手，無形之中給葉國盛安慰了。

葉國盛低頭看葉池。

葉池小聲說：“爺爺，你餓嗎？你早上都沒有吃飯，你餓的話，就忍一忍，我聽姑夫說，檢查完了，立刻就能吃飯，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看到那邊有賣稀飯和包子的，檢查完了，我們就去吃，我也帶錢了，我給你買。”

葉池小手拍自己的衣兜，拍出嘩啦啦的硬幣聲，是他想着要到市裏了，得帶着錢，從粉色小豬屁股後面摳出來的幾塊錢。

本來葉國盛除了緊張害怕之外，沒什麽情緒的，看着小孩子這樣子，他覺得心裏頭酸酸的，同時也暖暖的，忍不住伸手摸摸葉池的小腦袋，說：“沒事兒，爺爺忍一忍就過去了。”

葉池點頭。

這時候挂好號了趙馮松匆匆走過來說：“我們都來這麽早了，沒想到還這麽多人，看來只能排隊了，還好體檢的并不多，爸，我們走吧。”

葉國盛點頭。

葉池拉着葉國盛的手，跟着趙馮松走。

趙馮松按照單子上的指示，按個給葉國盛檢查體重、血壓、內外科、耳鼻喉科等等，趙馮松知道知道葉鳳霞的意思，就是給葉國盛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着重檢查眼鏡，所以趙馮松把眼睛檢查這一項做了重點關注，按醫生要求先檢查別的，有的項目可以立刻出結果，有的則需要等。

葉池緊緊攥着葉國盛的兩根手指頭，跟着趙馮松一項一項地檢查，期間看到不少病态的老人，有的需要人攙扶，有的看不見，有的坐輪椅，有的臉色不好看，大家都不太好的樣子，葉池看的心裏好難過，他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環顧四周，而後看向自己的爺爺，心裏莫名地感覺到一些孤獨和凄涼。

他自己形容不好這種感受，就是覺得涼涼，他默默地朝葉國盛走走，小臉貼在爺爺的身上，感受到爺爺身上的溫度，聞到爺爺身上夾雜着隐隐的煙草味兒，他才覺得沒有涼，仍舊看着周圍的人與事兒。

“小葉池，累不累？”

頭頂響起一個聲音，他昂頭看是姑夫，小聲說：“姑夫，我不累，我都沒有幹活。”

“那我們再排一會兒隊，檢查完眼睛就差不多了，一會兒結束了，姑夫帶你吃好吃的。”趙馮松說。

葉池點點頭。

趙馮松轉而看向葉國盛說：“爸，我看了一下，前面幾項出來結果的顯示你身體都挺好的，現在我們檢查一下眼睛，我們排一下隊，前面就四個人了，很快的。”

“好好好。馮松今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葉國盛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還不如一個女婿待自己好，別人的兒子都是怎麽生的啊，他在心裏嘆息了一聲。

趙馮松笑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們等一等啊。”

“诶好。”

在等待的過程中，葉國盛又問了一下趙馮松父母的身體情況，沒一會兒前面排隊的離開了三個人，到了第四個人的時候，檢查時間有點長，趙馮松有點急了，就讓葉池葉國盛在原地等着，他則去門口看一看。

葉池葉國盛便在原地等着，他們身後排隊的人也急，就聽到身後有人在談論：“肯定是檢查出來問題了。”

“什麽問題？”

“眼睛問題啊。眼睛出問題了。”

“唉，眼睛出問題那是大事兒。”

“誰說不是呢，我同事他爸就是在這兒檢查出問題的，開始讓他來檢查，他不來檢查，後來來檢查了，白內障，晚期，本來是要動手術的，結果有什麽其他的病症，不能動，就一拖再拖，後來就瞎了，我同事是農村的，爸爸在農村也沒有人好好照顧，眼瞎生活又不能自理，其他兒子不孝順，照顧的時候也不走心，沒兩年老頭子就去世了。”

“哎喲！”

順着陌生人感慨又嘆息一聲的“哎喲”聲，葉池葉國盛心裏都“咯噔”了一聲，這時候爺孫兩個聽到趙馮松在喊他們，他們趕緊向前走一步，來到了檢查室裏，趙馮松拉過葉國盛，讓葉國盛坐在辦公桌前，面對着醫生。

醫生詢問葉國盛，葉國盛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按照醫生的直視，他把眼睛對準一個他也叫不上來名字的儀器上，醫生一眼不發地在電腦裏看了又看，後來又掰着葉國盛的眼皮看。

葉池趙馮松在一旁緊張地望着。

醫生放開了葉國盛，又和另外一個同事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說：“老人家白內障都這麽嚴重了，怎麽現在才來檢查啊？”

趙馮松微微一愣。

葉池小臉凝住了，他前天聽到順子說過白內障什麽的，剛剛又聽到人說了，他一下子就害怕了。

葉國盛整個人呆滞住了，沒想到真的是。

趙馮松趕緊問：“醫生，那這怎麽治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