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背叛與被背叛
第46章·背叛與被背叛
其實東方炯有句話沒告訴王昉，相比之下，那才是對他們而言，真正的壞消息。
羅陽沒帶走的那臺電腦上，有沒來得及清理的、和A城區聯系的痕跡。聯系內容，是關于“極光”的內部情報的。內容雖然不至于太過保密，但，假如流到A城區那邊，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他讓當地相關人員去查了全部有關的內容。資料顯示，羅陽在先鋒者發起突襲前一天突然失蹤，走時光明正大，但熟練地避開了監控。屋裏什麽都沒帶走，連衣物都沒拿走太多，仿佛只是出門閑逛。然而24小時過去，音訊全無。
而電腦上傳出的最後的消息，就是有關“極光”邊境換崗情況的。
起初，像對每一個并沒有獲得他們十足信任的居民那樣，他們也在暗中對羅陽進行着監視。然而時間一日日過去，毫無波瀾。和其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從城區而來、本身可信度不高的居民一樣，他們在來到“極光”統治區的第三年放松了監管，并于第四年徹底停了這種管控。
但，誰也沒想到，五年過去了，羅陽居然又恢複了與城區之間的聯系。
而且，還間接導致了C城區成百上千人的犧牲。
東方炯第一時間組織人員對羅陽進行通緝、追捕。但現在已經五個小時過去，連下一場戰役都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有關于羅陽的下落卻依舊是個未解之謎。東方炯暗叫不妙，立刻調轉矛頭查向監控中心，果不其然，當場抓獲了另一個內鬼。
“眼下這關頭，反間諜可不是小事啊。”
褚乾鳳對東方炯提出的建議如是回複。在眼下這個危急時刻，居民們本就人心惶惶，要是在這時候又下通知說要發起反間諜、防內奸的活動，只怕民風将會變得更加劍拔弩張。
話雖如此，褚乾鳳依舊迅速批下一組公文，接着道：
“相關的公文已經有人拟好遞上來了。從高層排查下去——其實一旦真的打起來，這種排查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當然。還是他們先前考慮不周了。在這之前他們早該如此的，只不過是由于各種事宜實在緊密，也就都忘了。
而且在這之前，從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況。誰知道羅陽會把A城區的聯絡方式保存這麽久，而且還躲過了開頭兩年的各種審查和思想考核。
“誰拟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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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昉。他之前就提交上來了，只是剛好遞交上來的時候我們在忙着梳理敵人的邏輯、抓緊敵後生産，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又碰上突襲這檔子事，這才耽擱到現在。”
東方炯短暫地怔住兩秒，接着便反應過來，他早該想到的，王昉對羅陽最了解，怎麽會完全猜不到對方心中所想。
那些他以為能夠瞞過去的，其實王昉或許早就想到了，只是他不願意問，而他也不願意打破他最後的一絲希望。他們都以為只要不說出口，那猜想就不會成真。
所以，遲早有一天，王昉也會意識到，這場戰争的起源，其實就是叛逃的羅陽，那個他近三十年以來最熟悉、最親近的人，那個他自以為的。世界上的另一個他。
他最好的朋友，差點就讓他多年以來的所有努力化為烏有，更差點把他送進地獄。
那麽知道之後呢？他會怎麽樣？
東方炯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羅陽來找他賣王昉的秘密的午後。
其實他們的故事從那時起就再不可能回到最初時的模樣了。日子久了，東方炯越來越有種強烈的感覺，他覺得王昉對此其實并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不願意去想，只是王昉還一廂情願，只是幻想總是沒有遇到破滅的那一天，只是他以為自己能夠一直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裏重蹈覆轍，可是從他們把他拖下水的那一刻，他就再不可能回到一成不變的、安全的生活裏了——
東方炯終于還是不忍，換了話題，改問道：
“前線怎麽樣，還算順利？”
“順利啊。我們在催促無人機加緊跟上。你留意訊息，或許先鋒者會提出與你聯系後續停戰事宜。收到了，就告訴我。”
“好。”
東方炯剛準備要走，然而走到門邊，又不由得轉過身，說：
“所以桑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和桑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褚乾鳳挑了挑眉，似是沒想到話題會跳躍地向着這個方向發展。
“當然沒有。他連你都不告訴，怎麽可能告訴我？桑隕自己沒有記憶，又不可能由他來告訴我。我後來又見縫插針地為桑隕做過很多次檢查，都沒查出有什麽異于常人的地方。不過事已至此，那些也不重要了。”
褚乾鳳目送東方炯離開，過了很久，才輕輕嘆出一口氣。
請原諒我吧，他想。
有些事，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好。
*
戰争一旦從喪失理智的角度開始，便很難停下了。
東方炯始終沒有等到來自A城區的停戰談話，倒是收到了《廢土》服務器崩盤的消息。廣大居民紛紛表示抗議，但面對先鋒者的壓制，還是都停歇下來。
雙方越來越不留情面、越來越喪失理智的戰争方式對軍隊的損耗盡管嚴重，但還在其次。真正麻煩的是，随着食品供應越來越供不應求、前線傷亡數量越來越龐大、以及原本一度達到高度繁榮的游戲産業也開始呈現出走下坡路的趨勢，雙方的人民都開始意識到，戰争已經進入了下一個階段。而在這個階段裏，适者生存。
據相關觀測報道，A城區之內，近幾個月的食品供應問題越來越嚴重。從最初僅僅是吃不好，到最近開始越來越明顯地吃不飽。就連科技集團的上層和先鋒者的飲食，在近日都在迅速衰退。戰争開始後，原本依賴于從其他文明進口的各種消費品迅速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咖啡變少，茶葉變少，有許多底層群衆如今已經陷入了連水資源都不足的困境之中。
許多底層群衆開始想方設法地逃離這場戰争。假如僥幸逃離了這處是非之地，他們甚至願意逃到原本被核污染十分嚴重的地區，願意靠着那些已經被輻射的食物和水源，去讓自己度過哪怕只有幾個月的、吃飽喝足的生活。幾個月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面臨了重度輻射病的困難，飽受病痛的折磨。
但至少，他們逃離了被抓上戰場、或者在饑餓中死去的命運。
就像B城區地下城，它從修建以來就被夾在雙方之間。大戰開始前，由于地上的輻射陰差陽錯地為他們提供了壁壘，又加上雙方始終沒有将自己的重心放在這個戰場，而且地下城中具有完備的食品供應等鏈條，它本來還能勉強自給自足、維持生計，像個桃花源。但随着戰争規模越來越大、波及到的範圍也逐漸從最初的兩大城區交界處擴大到兩個受輻射嚴重的城區，甚至開始危及到B城區的生存。
終于，在大戰爆發的半年之後，B城區地下城宣告獨立。
還沒有對城區和“極光”宣戰，是它最後的體面。
一切都還在進行着。D城區開始成為雙方不惜冒着被輻射的風險也要搶占的地盤，而C城區開始頻繁成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搖籃。雙方都放言自己将核彈瞄準了對方的老巢，卻始終沒有任何一方動手，像歷史上每一場宏大的戰争一樣，最後一絲殘留的理智告訴他們，同歸于盡是最差的結果。
而遠處的木本文明，已經将自己的征程指向太陽系以外的世界。
桑若偶爾也會想，假如木本文明沒有離開這個曾經孕育了他們的星球，眼下的局勢會是什麽樣的。盡管他們始終堅稱自己絕對不會插手城區文明的內政，但，核污染不僅僅是他們這一個文明的問題，地球的另一端也同樣會受到影響，而對這種不可逆的影響，木本文明或許是會出手阻攔的。
但這個問題實在過于不切實際。事實就是，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而且正在不斷地發生。
随着戰争時間的拉長，他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木本文明的人沒有騙他，他們真的正在放棄地球，正在放棄對這個星球的理性幹預。現在還能讓那個留在地球的軌道上的衛星不斷傳輸給他信息的，只是這一代人最後的鄉土情結與思鄉情懷罷了。
可擁有鄉土情結的，難道只有木本文明的人類嗎？
“你知道嗎，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在背離自己的初衷。”
褚乾鳳的聲音在這些日子裏變得越來越低沉，似乎終于脫去了最後一點少年氣，開始成為一個患得患失的大人。再也沒人能從他的外貌中看出來自異族的痕跡，城區的飲食結構和生活習慣終于在他身上留下了與原始生活同樣不可磨滅的印記，只有極少數關注五官樣貌的人才可能從他那雙漂亮的鳳眼中看出一些端倪。此時此刻，他靠在椅背上，滿臉都是疲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身邊只有桑若一個人，而桑隕正在門外守着，沒人能聽見裏面的聲音。
“怎麽突然這麽說？”
“我們明明是要為了全人類的自由而戰。可你看，現在我們卻深陷戰争的泥潭；我們追尋自由，得到的卻是無休止的束縛與背叛；我們夢想着要讓全人類過上最好的、民主而自由的生活，可如今大家連肚子都填不飽，而地球另一端的人類，卻已經離開了這個痛苦之地，比我們更早地獲得了自由——桑若，你告訴我，你當初設想的局面，真的是這樣的嗎？”
桑若沉默了。
誰能說是如此呢？
誰又能說這一切不是早就有跡可循呢？
前些日子，戰争厮殺到真的已經無人可用的時候，他甚至親自去控制室裏開過無人機，也親自在槍林彈雨之中死裏逃生、率領将士們在戰場上穿梭。是很英雄的行為，可是炮彈落在身邊，碎片和砂石劃破身體，當一切結束、腎上腺素也逐漸褪去時，他望着自己滲血的傷口，試着用酒精之類的東西喚起自己的疼痛本能時，竟絲毫沒有身為英雄的一點興奮。
這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嗎？
“極光”仿佛是個詛咒。每個背上它的人，都在絢麗而耀眼的夢想和熱血中滿懷希望地起航。但，從沒人告訴過他們，其實極光說到底只是一場磁暴，那些美麗，那些絢麗，那些耀眼的瞬間，只不過是一場場磁場波動的結果。看得見，摸不着，而且終将消逝。
沒人知道這一切會向着這個方向發展的。可少年人心懷天下，誰甘願去想這些事呢。
他們都曾經以為自己的熱血會比其他人長壽，以為自己的熱情能夠支撐着自己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可是時過境遷，當年熱血澎湃、将将能夠摸到青年人的邊界的人們，如今大多長成了三十歲的成年人。很多事在努力中變得越來越清晰，很多事開始變得越來越複雜。那些曾經以為靠熱血和莽撞就能完成的使命，如今居然成了要舍棄掉許多活生生的生命才能夠勉強不失敗的挑戰。
而這些挑戰，甚至未必會留下成功。
“每次動員會到最後，我總是說，這場仗，假如我們不打，我們的後輩就要打；假如我們沒有為革命流血，我們的後代就一定需要流血。可從某一天起，我忽然覺得，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被卷進這些事情裏，褚乾鳳的人生将會順風順水。
“哪有那麽多如果啊。”
就像羅陽不可能沒有叛變，桑若不可能沒有在年少時便立下讓全人類重新自由的志向，于金檬不可能在那一年躲開家族聯姻，東方熳文不可能不接下東方集團最後的希望，而褚乾鳳也一樣，他的人生，早已經不可能改變了。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就走下去吧。”
當然，就在那個時候，還沒有人能意識到，兩年之後，事情又會發生怎樣的轉變。但，在此刻，每個人都能意識到的是，有些什麽，似乎正在悄無聲息地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