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歡迎來到無間地獄
第33章·歡迎來到無間地獄
前往東方炯辦公室的這條路，在過去不到一年的光景中，王昉已經走了無數次。
但，細算起來，距離他上次來到這裏，已經有一個月了。
不知道為什麽，在前往最高層的電梯上，王昉嗅着電梯間中混雜着空氣清新劑和香氛氣息的氣味，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鼻梁上溢出的汗珠逐漸相連，把眼鏡都推了下來。
他下意識地扶了一把眼鏡，卻又因為手抖，不小心摸到了鏡片。王昉摘下來看，發現鏡片邊緣不輕不重地留下了個小小的指印，像個小小的、靜止的星系。
是好的預兆嗎？王昉問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電梯門開了。反常的是，這次的東方炯居然站在辦公室外，靜靜地等着他。
王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他略微猶豫了下左右腳出電梯間的順序，便緊繃着全身的肌肉、像個機器人似的走向了東方炯。
東方炯一反常态地沒有露出笑意。相反，他輕輕擡起右手，示意王昉噤聲，而後又示意他将手機、手表一類的東西交給他，順便從門邊摸出個金屬探測儀，開始小心翼翼地拂過王昉身上。
果不其然，從西裝口袋的方巾裏摸出一塊紅豆大小的竊聽器。
王昉瞬間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他擡起頭，試圖用口型告訴東方炯，他對此一無所知。
東方炯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他還是認真地進行着方才沒有全部進行完畢的程序，将王昉全身進行了一輪檢查，這才示意他跟着自己進房間。
随着辦公室的大門關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王昉的腿幾乎是在那一瞬間便軟下來。
“東方總……我不知道……”
“你先不用忙着解釋，要是連你也信不過，我就沒幾個可信任的人了。肯定是有人放的，而且應該放上的時間并不長，這種竊聽器有點兒古老，作用範圍也不大，收聽的人應該就在我們公司內——你和誰透露過你要來我這裏嗎？”
王昉努力将自己今天工作的整個過程過了一遍，這才嚴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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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提過，但財務部知道我正在為了財務問題焦頭爛額——還有羅陽，他知道我正在為了選擇第一批改造者的問題而發愁。”
“你們自己部門的呢？”
“他們一聽這任務，躲着我走還來不及。”
那也就是說，都知道了。
至此，東方炯暫時低下頭去，将視線并不集中地放在二人鞋尖之間，似乎是在思考衡量着什麽。
趁此機會，王昉努力克服着自己的恐懼擡起頭來，掃視着這個他曾經非常熟悉、但如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過的辦公室。
辦公室在他沒來的日子裏顯然是重新整理過一遍。牆上的畫不見了，辦公室角落裏的VR設備也不見了——他現在已經完全斷開和虛拟空間之間的關系了嗎——沙發上的小毯子換成了淺灰色，桌子上的仙人掌又長大了一點兒，風暴瓶以下的桑葉托架似乎變得更為透潤了——其實除了畫的消失略顯得突兀了點兒，其他地方還都是微小的變化。
哦，還有，角落多了臺咖啡機。
“您不是不喜歡喝咖啡嗎？”
王昉的疑問很難得地脫離了正在交流的範疇。東方炯并未察覺出其中跳躍，只是擡起頭，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角落，目光不由得變得明亮了些，道：
“那個啊，總要留點兒念想嘛。”
念想？和誰之間的念想？
“當然是和我們的流動性宣傳崗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極光’咖啡館又搬遷了，這次改做奶茶店——我知道你想說這和我們的工作聽起來格格不入，但沒辦法，要是想做酒水類的東西，被找麻煩管控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王昉默默地想象了一下一群衣冠整齊、滿面嚴肅的人，人手端一杯全糖奶茶坐在馬卡龍色系的座位上高談闊論城區制度的情形，實在是有點兒壓不住自己瘋狂上揚的嘴角。
“所以現在，咖啡館也成為過去式了——東方總，您說，要是再過些日子，我們能分出工夫來設立一個專門負責記錄‘極光’變遷的歷史部門來，是不是可以用宣傳崗位的性質來劃分紀年啊？”
“诶，巧了，我還真有這個想法。不過就現在的情形來看，這個部門恐怕一時間也建立不起來。少說還得有個兩三年吧。”
二人談話至此，方才令王昉焦頭爛額的話題似乎已經被不着痕跡地翻了過去。
事實上，這是二人對待這個問題，心照不宣的答案。
東方炯和王昉都猜得出，這小巧但極端危險的竊聽器，十之八九出自羅陽的手筆。東方炯不願說，因為還不想令王昉太快地認清這殘忍而無情的一切；王昉不敢說，怕答案得到默認後，再無法直視那雙從小看到大的眼睛。
二十四年，其實對于這個世界而言，真的不長；對于一個在城區文明中身體健康、垂垂暮已的老人而言，大概也并不算是很大的一部分光陰。可是，對于王昉和羅陽而言，那就是全部的生命。
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時，還沒有個體的概念。他們是實驗室裏同一批嬰兒中最普通不過的兩個，健康水平正常，智力水平普通，從降生的那一刻便喪失了被重點培育的資格。最普通的環境，最普通的保育員，最普通的課程，從那以後，他們就在彼此普通的人生中，濃墨重彩地相互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
他們甚至說不好，究竟誰正式脫離人造子宮的時間要早一點。等到他們五六歲、有了比較年齡的意識，他們會打架，他們會争吵，只為了确定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最終得出的、幼稚又赤誠的結果是，各論各的，都得管對方叫哥。
二十四年，他們沒有血緣關系、沒有相似的面龐，卻比雙胞胎，更像雙胞胎。
或許冥冥之中，真是造化弄人，才會在完全相同的環境中，締造出兩個截然不同、甚至走向了相反方向的生命。
王昉懦弱、踏實，卻敢用盡自己全部的勇氣，去投身一場九死一生的反叛；羅陽莽撞、随性，卻會為了爬上更高的臺階，甘願取下自己看向世界的雙眼，雙手奉獻給上位者。
如果真的是向着相反的方向信馬由缰，他們最終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王昉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早已不只是他的朋友，那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二十四年，他痛他所痛、哀他所哀，可不知是從哪個瞬間開始，他們都開始有了秘密，說出來，真的會死人的秘密。
命運的走向，不必看得太清，他也能猜得到，世上本不該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如果有，老天就讓它沒有。
可至少現在，王昉還沒有斷絕這層關系的勇氣。
将錯就錯吧。
“你的手機、手表之類的，最近我會想個方法，重新幫你查一遍。最近要注意，和褚乾鳳進行交流的時候，盡量不要再用這些東西了，我等下再給你一部手機，就當做是你們的聯絡專機了。文件管理裏有個文件，是教你檢查房間裏的監視監聽設備的，回去就對着進行一遍。還有虛拟空間——後天‘極光’會更新一遍系統，到那時，你再來找我拷貝文件。
“差點兒把正事兒忘了，那個財務問題，我會給財務處通知。缺的錢，我補——別那個眼神看我，我還不差那點兒錢。再說，我沒錢了，還能問我姐去要，那些接受手術的員工呢，他們問誰要錢去？”
王昉一條一條地聽過去，又從頭到尾給東方炯複述了一遍，确定已經萬無一失，這才問道：
“可是，東方總，您怎麽确定，在您告訴我這一切以前，監聽者什麽都沒聽到過呢？”
東方炯聳了聳肩，沖他狡黠地一笑，又露出了左臉頰上那淺淺的酒窩。
“我不确定啊，所以剛讓褚乾鳳和桑隕轉移了。再說，聽到了，但不采取行動，這可不是先鋒者的行事風格。那也就是說，監聽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把他所聽到的一切反饋給他的主子——為什麽呢？大概是想用這把柄來威脅你或者我吧。但是威脅還沒進行，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下手為強。”
不知為何，王昉忽然覺得口幹舌燥，興許是被心火燒得厲害，他甚至覺得嗓子都在隐隐作痛。
“您其實已經知道監聽者是誰了，對嗎？”
東方炯還是那副舉重若輕、鎮定自若的神情。他微微一仰頭，讓垂下來的卷發又流淌回去，這才懶洋洋地說：
“我可什麽也沒說。”
什麽都沒說，就是什麽都說了。
王昉努力保持自然地站起來，以最自然的神情離開東方炯的辦公室，卻又駐足在門外，遲遲無法拿起自己方才放在門口的手機和手表。
他明白，有可能篡改這其中系統文件和硬件設備的，除了和他同吃同住的羅陽以外，沒有第二個人。
王昉第一次覺得，自己眼前的這兩樣簡單的物件兒，那麽沉重，又那麽炙熱。仿佛只是望着它們，他就能看得見羅陽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胡亂将它們塞進口袋，努力裝作無事發生，坐上了返回辦公區域的電梯。
王昉總覺得眼前彌漫着一層霧。他摘下來，對着燈光看去，發現蒙住他視線的，還是來時不慎留下的那個指印。小小的，複雜的，像是個靜止的星系，但已經死了。
*
“我以為你會不想來的。”
東方炯站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一片的原野上，輕輕對對面那身形高大卻又瘦弱的人道。
這片原野上沒有樹，沒有燈，沒有車，甚至在他們之外，連別的動物也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假如不留意便如同也不存在的野草。建模極其粗陋，根本經不起任何細看。
但，在他們的頭頂，卻是一片連城區公共虛拟空間都看不到的、極其絢爛的星空。每顆星星的位置和光亮都嚴格複刻了與此同時、那看不到的天空中真實的情況。夜幕并非是漆黑一片，而是微微透着一點深藍，在臨近地面的位置則過渡為夢幻般的紫色。
這裏每天早晨1十之八九鐘時，都會在天空中，增添一道絢爛的極光。絲綢般柔順而夢幻的綠色會彌漫在空中，将漫天星子都搖亂成一捧無意義的亮光。
假如羅陽有心的話，他本該可以看出，眼前這迷幻的一幕，與剛剛搬遷的“極光”咖啡館門口的那幅畫，幾乎是完全相同。
但他此時顧不上那麽多，他只是攥緊了拳頭。
“你找我來，不會只是想說這個吧。”
“當然了，想說這個我還用得着把你叫到這兒來嗎，直接把你叫我辦公室去多好——我想說的是，你替先鋒者做的一切，你自己真的知道會有什麽影響嗎？”
“會讓我成為真正的‘陽光’。至于你們，你們妄圖背叛城區偉大統治者的統領，你們本就該為此付出代價。”
“後者倒是不假。但是前者……”
東方炯不由得輕笑出聲。是嘲諷，更多的卻是憐惜。
“你不會真的信吧？”
羅陽在一片黑暗中瞪大了雙眼，他竟有些惱羞成怒的感覺。
不，再克制一下，向這個人發怒是沒有用的，只會讓自己顯得更為可憐。
“有什麽不可信的，這可是先鋒者親口對我說的，他們還和我簽了協議。這可不像你們，沒一點兒落在紙筆上的東西，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和先鋒者簽協議？”
東方炯這次真的笑出了聲，忍都沒忍住。
“現行法律根本就不支持這種協議的執行性和追償問題，你簽的不過是廢紙一張——怎麽，難道當初的法律常識課你沒有聽？難怪至今還只是個小組長。”
“即使如此，我也是在為了先鋒者而工作，而不是像你們一樣，大逆不道。”
“羅陽，你真的說服得了自己嗎？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們所做的，誰才是站在正義的一方。或者用你說的——‘道’是什麽，是所謂的‘君為臣綱’，還是自由解放？你自己難道說不清嗎，還是說，當年那個偷偷修習前文明紀元哲學類書籍的羅陽，早就死在你的心裏了？”
東方炯的語氣依舊輕松，說出的內容卻越來越尖銳，每一句都精準地紮在羅陽的心上。他咬緊了牙，卻不知道該從何辯駁。
是，他變了，可人難道是不能變的嗎？
他只是想做個更好、更富足、更現實的人而已，又有什麽錯？
在他沉默的時間裏，東方炯輕輕嘆了口氣。
“羅陽，你知道嗎，你最可憐的地方，不是你信了先鋒者，而是你既無法容忍自己的靈魂所處的境地，又無法摒棄自己的道義觀念。既想要成為人上人，又不願承認這個世界始終存在着人下人，很矛盾吧，邏輯學家？”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一切罪行都告訴先鋒者？”
“怕啊。但我怕，不也改變不了你要去說的結果嘛，所以我也懶得怕了。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如果真做出這一切，你不會成為人上人，你只會和我們一起，堕入無邊地獄——傻孩子，你對于那些先鋒者而言，知道的事兒太多了。”
羅陽渾身戰栗起來。
“你其實也猜得到吧，你越是要把我們拉進地獄，你自己的處境，反而會越危險——雖然你不願意，但從客觀層面來講，你和我們，早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羅陽不知道該說什麽。事實是他現在也想不到要說什麽，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腿也軟得厲害，摔在地上時，只看到漫天的星光在晃，以及面前有只手的輪廓，正清晰又模糊地獨立存在于這個世界。
“歡迎你，來到無間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