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勇敢的心
番外1 勇敢的心
養和醫院VIP病房內。
新生的嬰孩已經被喂飽了奶睡下。莊達琳悠閑地半靠在床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抱着孩子拍哄，一邊時不時地瞅上站在落地窗邊的男人一眼。
她的丈夫，哦不，現在已經是“前夫”了。
她忍不住輕笑一聲。
聲音不大，卻引來了男人的注意。穆駿回過頭，皺眉說：“這樣抱着不累手麽？保姆們呢，怎麽不叫她們抱走照看。”
照料孩子這樣的瑣事，哪用得着她親自動手。
“沒辦法，孩子粘我，一放下來就又哭又鬧的，誰來都不好使。”莊達琳狀似埋怨，臉上的笑卻止不住。
穆駿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比辰辰小時候還麻煩。”
“你倒還嫌上了。”莊達琳瞥他一眼，“又不用你養。”
穆駿被她噎得一滞，末了才說：“說的輕巧，到底是我的孩子。”
怎麽可能真的不管。
就像他媽，再怎麽跟爸鬧，他也是她的兒子。她被人欺負了，被狗仔當街拍下照片，還不得他出面替她收拾，找回場子。
都是些不省心的。
媽也是，Linda也是，還有這個孩子，他的女孩子。他只怕這輩子都要活在她們屁股後頭了。
穆駿長長地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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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孩子睡熟後，Linda終于肯将她放下來。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穆駿身邊問：“聽說康家最近在針對爸？”
穆駿點點頭。
“要緊麽？”莊達琳問。
穆駿輕嗤一聲，說：“沒事，爸這麽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他若撐不住，大可提前退休。”
媽心裏一直是恨着他和爸的，能用康家叫她出口氣也是好的，他沒什麽話說。
想來，爸也一樣。
左右他們要讨好的白皮老爺們對這事樂見其成。
他作為旁觀者，比任何人都清楚媽在爸心中的分量。哪怕出軌了，媽在爸心中的分量也無人可以替代。只可惜媽的心裏已經沒有爸了。
爸也是活該。
好在他跟爸不一樣，雖然都是離婚，他的愛人心裏卻仍是有他的。他的Linda，哪怕他們此刻在名義上已經分開，也依舊彼此相愛。
想到這裏，他擡眼看向端坐一旁的妻子，試探着問：“萬一真有那天，你，還情願跟我複婚麽？”
莊達琳淺淺一笑，說：“等真有那天再說吧。也許到時候你身邊就有了新的佳人，不一定能想起我呢。”
“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穆駿一改溫柔語氣，頗為焦躁地說，“我跟爸不一樣。我既決定愛你，那就是一輩子的事，絕不會改。”
“噗，”莊達琳笑道，“我知道。”
他的愛人眉眼像極了媽媽。
三個孩子裏，就屬他和媽媽生的最為相似。分明是秀美的五官，長在他的臉上卻不顯陰柔，只顯清俊。
“脾氣好，品性也不錯。”莊達琳心想，不愧是媽媽教出來的孩子，一點不沾惡習。
就是這樣的清流貴公子才令她一見傾心，不顧一切地倒追着想要嫁給他啊。
可是，眼下終究與以往不同了。她依然深愛着他，可是她的生命裏卻不能只有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獲得的自由，她再不肯讓它失去。
于是，她故意笑問：“萬一是我有了新人呢？”
穆駿想了想，搖頭道：“你也不會。”
“這麽自信？”莊達琳挑眉。
“還不是你給我的。”穆駿說着笑了起來，“若非某人愛我，我哪來的底氣自信。你若是不情願再回到穆家，那我們就暫且這樣過着吧。離婚不離家，也挺好。”
“想得美，我馬上就找新人去。”莊達琳哼道。
“我不介意做你的情人。”穆駿擡起她的手背，輕輕在上面印下一吻。
莊達琳愣了愣，片刻後方才開口說：“駿哥，我為着賭一口氣執意跟你離婚，你怨不怨我？”
“怨你還肯過來見你？”穆駿見她不抵觸自己的觸碰，于是更加大膽，得寸進尺地攬住了她的肩，“你從來都是個好勝心強，不肯服輸的性子，讀書時樣樣強過我，如今又怎麽可能甘心屈居我之下。”
“這才是你，我鐘意的也是這樣的你。”穆駿的下巴擱在莊達琳肩上，孩子般依賴着她。
“其實我……從來都是怯懦的。”他低聲說。
是她用強大的生命力征服了他。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女孩子，仿佛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沒日沒夜地打零工就算了，還能回回考A+，壓在他頭上。後來他們戀愛了，他想包攬她的學雜費，還被她給嗆了回去。
他的愛人就是這麽倔強。
“無論你想回來還是想離開，我都尊重。”他輕聲呢喃，“只求你不要抛下我，千萬不要抛下我好麽。”
他真的，很需要她給予的力量，在這個殖民勢力企圖通過公投割走江城分裂國土的千鈞一發的關鍵之際。
在成功當選議員之後，他越發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那種撲面而來的無力感，總能令他輕易回想起年幼時的那場海嘯。
如果有可能，他多想當時能有勇氣伸手拉住妹妹，這樣就不用日日夜夜飽受靈魂的煎熬了。
如今，他又一次被命運卷進了滔天巨浪裏。他是江城唯一的華人議員，沒有人幫得了他。
“其實媽有句話說錯了。爸雖然喜歡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他想讓華人崛起的心是真的。他全力助我當選議員，不單單是為了穆家。”穆駿最後對莊達琳說道。
妹妹的死，爸替他背了十幾年黑鍋。這一次，他不可以再讓爸失望。
放下你的怯懦，勇敢一次吧，一次就好。他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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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為議員們特意準備的高臺上，不斷有人走上去發表精心打磨後的演講。他們清一色的金發碧眼，竭盡所能地用華麗的言辭和誇張的深情，試圖打動臺下選民們的心。
穆駿一身黑色西裝，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謬。
這是他們華人的土地，何時輪到這幫滑稽的小醜在上頭作威作福了？！這拙劣的演技，虛僞的深情，惡心得他想幹嘔。
不會真有人信了他們吧？
他不動聲色地向下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沒有錯過每一個人臉上細微的神情。
而後，他感到一陣沉重的悲哀。
江城已經被白人們殖民太久了，久到好多人都忘了誰才是他們真正的母親。“白人老爺”們的保證說的好聽，可是，如果他們真有這麽好心，那江城華人這數百年來又是被誰人奴役和驅使着呢？
那樁樁件件刻骨銘心的慘痛又該作何解釋？
既是“同胞”，又何須小心翼翼地讨好？
一股巨大的使命感籠罩了他。
他踏上高臺，奪走話筒，朝臺下騙得暈暈乎乎的市民們疾呼：“同胞們，別信那些鬼話，想想我們的祖國，想想我們的母親，那才是——”
被他搶走話筒的議員氣急敗壞地上前與他争執起來。穆駿一面躲避他，一面繼續喊道，試圖喚醒眼前的市民：“同胞們，我們已經跪了太久，是時候該站起來了！我們……華人，有着五千年光輝燦爛的文明，我們應該為她感到驕傲，而不……而不是聽信別人的騙局，妄自菲薄，自認卑賤，我們從來……都不曾低人一等——滾！”
穆駿終于甩開了那個煩人的議員，繼續他的演講。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聽，也沒工夫去想他此刻的行為在別人眼中是個什麽樣的形象。他只知道這次的投票至關重要，一旦支持總督府的票超過半數……
不，絕對不可以！
他必須将市民們的心拉回來，用他穆家的百年聲威促使他們投下反對票，江城是屬于他們華人的，屬于遙遠的祖國，誰也休想奪走它！
哪怕只有一個人在聽，他也要繼續……
他的雙眼突然被一道暴烈的白光灼得一痛。是金發碧眼的皇家阿Sir們趕來了，用瓦斯和□□開始驅趕群衆。
“看，這就是殖民者！他們就是如此的殘忍，他們不是歸宿，不是未來，更不是——母親！”
他被嗆得流下了眼淚，心頭卻感到一陣無比的快慰。區區一個演講都能把他們吓得如此驚慌失措，還真是，咳咳，懦弱。
居然比他還要懦弱。
想到幾百年來忍辱負重下的順從，他只想發笑，諷刺得令人可笑。
竟然會被一個演講吓成這樣，哈哈哈哈……
“我從未如今天這般深愛我的民族，過去的我同樣被蒙蔽了雙眼，竟不知流淌在我身體裏的血液是如此的滾燙，與可愛……”
大半市民都已被驅離，剩下的也在四處東奔西跑，躲避着阿Sir的驅逐與毆打。穆駿紋絲不動，仿佛看不到臺下的動亂，已經沒有人在聽了。
直到，對面樓上一把黑洞洞的機槍對準了他。
穆駿察覺到了它的存在。
開始，他以為那是用來威脅群衆的。下一瞬才反應過來：不是，它是來索他的命來的。
他是穆家長子，他們怎麽敢？
不，他們有什麽不敢。穆家，說的好聽，百年豪族，有木倉麽，有炮麽？可以抗衡偌大一個總督府麽？
恐懼一下子壓倒了激動，來自骨子裏的怯懦再一次占據了他的心神。
現在，他應該逃走，而不是杵在這裏發表沒什麽鳥用的演講。他的理智這樣告訴他。
事實上，他的靈魂也這樣做了。他能感覺到它已經浮升到了半空，避開了致命的木倉口。
他感覺他的靈魂正俯瞰着腳下的鬧劇。沒事了，他安全了，在這個位置，子彈絕對打不到他。
可是，為什麽他的身體卻依舊一動不動？他的雙腳，為什麽依舊釘死了一般長在高臺上，嘴裏也依舊繼續着早已無人問津的演講。
快跑呀，為什麽不跑呢？
他的靈魂正在急速地催促。
可是，他看了眼腳下的土地，心想，不能走啊。
如果他這時候走了，豈不就意味着怕了？往後還該怎麽在洋鬼子跟前據理力争？如果他決定放棄了抗争，那他這個華人議員，和那群洋鬼子們又有什麽不同？
如果，他死了呢？
他再次擡頭看了眼黑洞洞的木倉口，忽然就明悟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殺子之仇，會令他的父親徹底與殖民者決裂，再無搖擺的可能。而穆家立場堅定的選擇，勢必會引來更多人的追随。
憑借這股力量，他們一定能等到祖國到來的那天。
遙遠的，正在受苦受難的祖國……尚且無暇顧及他們的祖國……
破空之聲響起，一粒漆黑的殺器飛速向他而來。
“偉大的……華人同胞……萬歲。”他艱難地說完這句使他明悟的話，如釋重負。
恰在此時，子彈正中眉心——
他的身軀像一尊黑色的雕像從高臺上轟然倒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