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沖突起
沖突起
那天兩個孩子吵着要出海，恰好他閑來無事，想要享受一下這難得的親子時光，便開着自家的小艇帶他們去玩，順便驅走了安保——開玩笑，有他們跟着算什麽親子獨處！
孩子們從未體驗過這樣刺激的經歷，一時間高興壞了，指揮着他一直朝前開——那一片都是自家海域，哪怕離岸遠些也無妨。原本不會有事的，他自己偶爾也這麽幹，誰知那天突發海嘯。
怪他太心急，出發前甚至忘了提前看一眼天氣預報。
那場海嘯來得又急又猛，他們的小艇完全招架不住。他雖有求生技能，卻難以兼顧兩個孩子。
“人還是太多了。”他在心裏暗嘆。如果只有兩個人，他就能嘗試把船順利開回岸邊。
緊接着一陣風浪打來，把上柔拍進了海裏。
細想起來，他當時多少是有些慶幸的吧，慶幸掉下去的不是穆駿，更不是自己。
可誰能想到他那瘦弱的小女兒求生意識那麽強，居然又游了回來，牢牢抓緊了欄杆！
“爸爸，爸爸，船快翻了。”兒子崩潰地哭喊。
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小船被迫承載了上柔的重量，已發生嚴重的傾斜。
“爸爸，救我……”上柔也在水中斷斷續續地呼喊。
他知道她撐不了多久。
怎麽辦？
上柔的手離他那麽近，近到只要他上前一步彎下腰，就能把她從海裏撈上來，可是——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兒子：他已經被吓傻了，趴在船板上瑟瑟發抖。
Advertisement
那可是穆家的長子嫡孫吶！是他的繼承人。
也許三個人也能平安，可他不敢賭這個萬一。他穆家的寶貴金孫的生命安全絕不能為任何人讓渡。
親生女兒都不能！
他狠下心不再看上柔。
沒過一會兒，那只小手就慢慢松開欄杆，滑進了大海。
他的上柔，到底還是撐不住了。他親眼看着她小小的身子被浪濤吞噬，連同那凄慘的呼救聲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很欣慰兒子沒有自作主張地伸手救妹妹。身為繼承人，最要緊的就是顧全自己。
那一刻，穆駿這個繼承人在他眼中無疑是合格的。
可愧疚卻像帶刺的藤蔓一樣爬滿他的心頭，紮得他痛不欲生。
他從此再也不敢看海。
此刻，他看着妻子無比憤怒又痛苦的臉，平靜地說：“我能猜到你現在有多怨恨我，想罵就罵吧，我允許你罵我，僅限現在。”
楊纓肩膀顫抖，恨恨地說：“你想的太美了，穆伯升。我不罵你，我要去告你，去法院告你！讓你得到應有的懲罰！”
“媽，你不能這麽做！”穆楊連忙出聲阻止。
穆伯升聽她竟這樣說，一改方才愧疚的神情，嘲諷道：“呵，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你這麽多年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穆家給的？就連你最在乎的面子，也必須依附于穆家才能得到。離開穆家，你算老幾？”
“媽，你別沖動。”穆楊在一旁打着圓場，“你不懂法律，這種情況根本不會判刑，只會讓我們穆家在江城顏面掃地，連着大哥的事業都會受到影響。媽，你冷靜點，我也很愛妹妹啊，如果可以我早就去告了，哪還會等到今天。”
“什麽我們穆家，是你們穆家！”
楊纓甩開穆楊的手，憤怒地說：“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了，你們才是一夥的！只有我是個外人，你們合起夥來騙我，連我的兒子都瞧不起我！”
“媽，你別這麽說。”穆楊難過地說，“我是你親生的，我永遠都愛你。這件事是爸爸做的不對，可他也是迫不得已啊！媽，你就原諒爸爸他們吧，好麽？”
“他對不起的是你妹妹，我有什麽資格替你妹妹說原諒！”楊纓氣極了，問他，“我問你，我跟你爸之間讓你選一個，你選誰？”
“我……”穆楊猶豫不決，最後小聲地說，“媽我最愛你了，可我、我不能沒有爸爸。”
說完便垂下腦袋，不敢再看楊纓。
他沒有說謊，楊纓的确是他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沒有之一。可人生不能只有愛，一旦失去穆家次子這個身份，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失去，他也就什麽都不是了。
他愛媽媽，卻不敢為此觸怒爸爸。他要讀書，要交友，未來還要創下自己的一番事業，哪能只靠愛活着呢。
這些只有依靠爸爸才能辦到，媽媽……一個都給不了他。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妹妹。”他不停地在心中默念。
楊纓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恐慌，她被人關在籠裏，享受了幾十年安逸舒适的生活，卻忘了去想這種日子是誰給的。她自以為犧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卻不想到頭來連兒子們都不肯偏向她。
那她的上柔呢？楊纓猛然想到。
假如上柔還活着，會不會也和穆楊一樣選擇她的爸爸？
畢竟她除了愛以外，什麽都不能給她。甚至就連這僅有的母愛，她也不能給予她全部——她有三個孩子。
除了她自己，她什麽都沒有。假如穆伯升要和她離婚，她是能通過孩子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以繼續維持體面的生活，可要是連孩子們也不要她了呢？
她從未嘗試過自己養活自己。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靠伸手向父親要錢讨生活；中間三十年，靠伸手向丈夫要錢讨生活；難道剩下的幾十年還要靠伸手向孩子們要錢讨生活麽？
她突然慶幸起上柔已經不在了——上柔若是還活着，也同樣會瞧不起她的吧？
又或者她嘴上不說，心裏卻已經暗下決心不能夠活得像母親一樣。
巨大的驚恐襲擊了楊纓。她活了五十年，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己是多麽地無能為力：就算知道了愛女的死因又能怎樣？她有那個能力替她伸張正義麽？
離開了穆伯升，她在江城又算得了什麽？眼下捧着她的人裏，有多少是看在她穆太太的身份上的？一旦她同穆伯升決裂，有幾人會冒着得罪穆伯升的風險站在她這邊？
除了每月的家族津貼，她再無別的經濟來源。縱有婚前財産，可那點錢在穆家的滔天巨富面前簡直像個笑話，她拿什麽反抗穆伯升？拿什麽替她枉死的女兒申冤？！
穆老爺子嚴令禁止她抛頭露面，防的就是這一刻吧！
她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就是沒了羽翼的鳥兒，只能任人拿捏，再怎樣也飛不出主人的手掌心去。
“呵，呵呵。”楊纓想嘲笑自己，卻只徒然流下兩行眼淚。是她無能，她真的太無能。
上柔啊，上柔，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對不起你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