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情人
小情人
“太太。”
傭人見自家奶奶準備出門，小心翼翼地問：“方才劉助理打電話過來，問今年的生日趴還舉辦麽？”
“辦，為什麽不辦？”楊纓拎着包轉身，“他們以為我會被打擊得一蹶不振，躲在家裏痛哭？告訴劉特助，不僅要辦，還要大辦，越大越好。”
“哎。”傭人連忙答應。
“去公司。”楊纓淡淡地吩咐。
她計劃去公司堵她那個深陷不倫之戀的老公——穆伯升已經有段日子不着家了。
想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有情況了吧。
她無所謂地聳肩：有又如何？正好，省得她每日應酬了，簡直太好不過。
她想她一定是被氣瘋了。
坐在保姆車裏暗暗調整了下呼吸，楊纓又在心底盤算了一番見到穆伯升後的說辭。
只是令她沒想到的是，穆伯升暫且沒見着，剛到公司樓下就碰到了那位傳聞中的女主播。
“穆太太。”隔着一扇玻璃門，青春靓麗的女主播朝她淺淡一笑，态度之自然令楊纓咂舌。
呵，已經嚣張到這種地步了麽，她不無自嘲地想道。
穆氏企業安保周全，私密度極高，別說狗仔，就連蒼蠅都難飛進來，的确是個幽會的好地方。
難為他們竟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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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居然有臉做得出。
別的大婆見到插足自己婚姻的第三者會怎樣？恥辱，憤怒，出手傷人？
楊纓駐足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只覺得那張臉蛋稚嫩得不可思議，又莫名有一絲熟悉的感覺。
讓她幾乎在一剎那間就想起了上柔。
如果她的上柔還活着，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吧。
不過是個孩子。
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錯，當然還得穆伯升來背。
這樣想着，她微微勾了勾嘴角，同樣報之以一抹極淺淡的笑，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踩着高跟鞋不緊不慢地朝電梯間走去。
穆伯升還在辦公室埋頭處理着文件，見多日未見的妻子居然不請自來，不禁皺起了眉：“上來了也不叫人通報一聲，這麽大年紀的人了，一點規矩都沒有。”
楊纓譏笑一聲，嘲諷道：“你那小情人上來時可曾向你通報？”
“你見到她了？”
穆伯升臉上浮現出幾分心虛，很快又調整好狀态，清了清嗓子說：“你今天是興師問罪來了？我承認這件事是我不對，沒有提前知會你一聲。可這麽多年我對你怎樣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如今孩子們也都大了，沒有人可以撼動你的地位，這點你大可放心。至于我的私人生活，你就不要再插手了，熬了這麽多年，我也是時候該松快松快了。”
說着，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他靠在椅背上單手解開了領帶，疲憊地閉上了眼。
“穆伯升，你是不是以為我奈何不了你？！”
楊纓在樓下時沒有發火，此刻卻有些火冒三丈：“對，孩子們都大了，可以由你胡作非為了！Linda要和你兒子離婚你知道麽？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眼裏就只有你那檔子事、你的情人！”
“離婚？”穆伯升倏地睜眼，眉頭緊鎖，“穆駿眼下正是競選的關鍵時刻，她又想搞什麽幺蛾子？”
“呵，原來你也知道你兒子到了關鍵時候啊。”楊纓冷冷地瞥他一眼，說，“我看你才是那個搞幺蛾子，成心不想讓你兒子好過的人。你被爆出醜聞的時候，就沒想過會影響你兒子的前程？”
“沒完沒了了是吧！”
穆伯升猛地拍下桌子站了起來：“她算老幾，也配和我比？！身為大家媳婦，最要緊是懂事，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不知道麽？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被你這個婆婆給帶壞的。”
頓了頓，他又問：“她為什麽想離婚，穆駿哪裏對不起她了？”
“她想有一點自己的事業。”楊纓深深地呼吸一口，兀自忍耐說，“也不是非離不可，只要穆家能改改家規，給她一點發展的自由，你兒子的婚姻就能保住了。”
“哼，原來是想拿離婚威脅我。”穆伯升面露鄙夷之色，輕蔑地哼哼，“想讓我穆家為她改家規，門都沒有！她以為她是誰？以退為進，這種伎倆我見多了，有種就真離，別只會嘴上放空炮！”
楊纓緊盯着自己的丈夫，只覺得他荒謬得可笑。
“穆伯升，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麽，你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麽？你若還是這種态度，你兒子就真的沒有老婆了！”
“沒有就沒有！天涯何處無芳草，什麽大不了的事。她想走盡可以滾/蛋，但必須等大選過後再說。”穆伯升說。
“等穆駿成功當選為議員，她想幹什麽都成。但現在絕對不行，江城社會風氣保守，又歧視華人，你應當知道離異身份對華人政客來說有多不利。更不用說眼下還有那麽多雙眼睛盯着，我做事這麽小心都被人抓了小辮子，穆駿他如果選擇在這個關頭離婚，就等着被‘洋大人’們踩在腳底下吧！”
“我實話告訴你，穆駿這個議員非當不可。我穆家苦心經營百年才迎來這麽一次從政的機會，誰敢擋住去路，誰就是我穆家的罪人。”穆伯升面容冷峻，“這麽做既是為了我穆家的将來，也是為身在江城的華人同胞争口氣。”
同床共枕三十年，楊纓早已練就了從他冠冕堂皇的話語中讀出潛臺詞的本領。
比如現在，他的意思就是：我們大男人要辦的是留名青史的大事，她們的訴求與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識相點就趕快給他們讓道，別不懂事。
“你總是這樣，‘正義’得讓我害怕。”楊纓無力地說，“男人們的事都是大事，女人們的事都是小事，女人必須永遠讓着男人，幫助他們成就一番偉業。誰規定的？”
很多時候不是她辯不過他，實則只要她一開口便會觸發某種機制，使得對方滔滔不絕，用各種大道理、大義打壓她，迫使她放棄自身的一切訴求。
如若不然，便是不夠“懂事”——好女人怎麽可以不懂事？想要贏得和男人一樣的贊譽，就必須得懂事，用最高的道德标準裝點自己，且一步都不不可以踏錯。
只要有一次稍稍的放縱，只要有一次表現得沒那麽“懂事”，此前辛苦積累下的一切都會土崩瓦解，再無翻盤可能。餘生，就等着被在恥辱柱上遭人白眼，任人唾棄吧。
這是社會對女人的要求，不，是枷鎖。無論你是誰，女主播還是富太太，都必須遵守。
風流是男人的贊美詩。道德，則是女人最昂貴的奢侈品。
她活了這麽多年，早已看明了社會的許多規則。
社會把女人看作嬌嫩的鮮花，将其束之高閣。他們贊美她，渴望她，卻也輕視她，譏諷她。他們不允許她有用，卻又在危急關頭指責她沒用。
如此種種，她太明白了。
譬如眼下穆伯升出軌了，輿論雖則一邊倒地罵他，但她知道，大衆更想看到的是她作為太太，體面地出現在鏡頭前為丈夫的不良行為道歉，表示原諒，并誠懇地請求他回歸家庭。
她當然也可以不這麽做，但只有她這樣做了，才能收獲輿情對她的同情和贊美。她想要在風向上壓倒穆伯升，就必須降低身段，表現出女性柔弱順從的一面，來喚起大衆對她的憐愛。
只有這樣毫無道德瑕疵的好女人才是值得憐愛的，這是不知何時就已形成的一條不成文的鐵律。
可笑，真可笑也！
和穆伯升相處這麽多年下來，她早就絮了，乏了，無力再與他争論，更不屑為他在公衆面前扮演一個好女人的形象。
誰愛演誰就去演吧！她不奉陪。
從公司樓上下來，她又見到了那位女主播。
她竟一直沒走？
“穆太太，我等您好久了。”女孩揮舞着纖長白嫩的手臂沖她跑了過來，“我們去喝杯咖啡吧——您接下來有空麽？”
空自然有，她們這幫富貴閑人什麽時候沒空？但……楊纓瞥她一眼，淡淡地說：“你倒是挺大膽，也不怕我氣急了打你。”
女孩笑笑，說：“您不會的，您是好人，有修養。”
驟然被發好人卡，楊纓覺得有些可笑。
“走吧。”她說。
咖啡廳就在公司園地內，侍者皆是公司員工，不必擔心狗仔騷擾。但她們二人聯袂而來卻着實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紛紛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一定都覺得不可思議。”女孩翹着嘴角說，神态間頗有些藏不住的小得意，“老實說連我自己都這麽認為。說出來您或許不信，我從小就有一個本領，能準确嗅出接近我的每一個人的危險程度，剛才您沖我笑時，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全。所以我決定留下請您喝杯咖啡，我猜您不會拒絕——果然被我猜對了。”
“你很活潑，和我女兒一樣。”楊纓方才思索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張臉為何讓她感到熟悉了。雖然是混血兒，眉眼卻有六七分像她——她的上柔也有六七分像她。
或許是生養過女兒的緣故，楊纓面對年輕女孩很難升起厭惡的情緒，更何況眼前這個還這麽像她女兒。
女兒啊……她已經十幾年見不到她的女兒了。
如果上柔還活着，會不會也長成這女孩現在的模樣呢？
楊纓凝神看着眼前人靈動的眉眼，片刻後，她說：“哦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中文名叫缡真。”女孩笑着說，“我以前寄養家庭的男主人是個中國通，這名字是他給我取的，是不是很好聽？”
楊纓點點頭：“很美的名字，和你很般配。”
女孩笑得更開心了，拍着手說：“他們都說我有幾分像您，還說穆先生是個深情的人，連找情人都要找個和老婆長得一樣的。”
“別信那些鬼話，他若真深情就不會出軌了。”楊纓不屑地說，“你沒聽說過男人喜歡女人就像孩子們喜歡套娃一樣麽，大的套小的，都長一個樣。在我之前，他的前女友也長這樣，當時很多人都說我是她的替身，現在又來說你是我的替身，簡直沒完沒了。”
缡真咯咯笑得止不住。
“穆太太，您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她沖楊纓揚起一張天真無邪的笑臉，說，“穆先生真蠢的，真的。”
回家的路上，楊纓一直在想她為什麽不生氣呢？與情敵見面，不應該是針尖對麥芒麽，她怎麽就不生氣呢？
是因為對方年紀太小，讓她不屑生氣，還是因為那張酷似上柔的臉，讓她不忍生氣？
似乎都有些不對。
可要說她一點都不生氣的話，似乎也有些不對。她還是憤怒的，可這憤怒卻并不針對缡真，所以她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同缡真說話。
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當汽車駛進家門的那一刻，她終于想到了正确的答案——是因為她不愛穆伯升，不在乎他了啊。
她憤怒的，只是他令她顏面掃地，至于他又愛上了誰，她一丁點兒都不在乎。
缡真也好，別人也罷，她統統都不在乎。穆伯升這個活在棺材裏的男人，渾身散發着腐朽專橫的氣味，她早就厭煩透了。
他帶着新歡登堂入室都無所謂！
正如他所言，孩子們都大了，穆駿更是已經半只腳踏進了政壇，假以時日一定比他老爹的地位還重要。楊楊雖然小一點，卻是藤校的高材生，未來自不必擔憂。
而她是他們的母親，誰能撼動她的地位？
就算她和穆伯升離婚了也……
這個突兀的念頭吓了她一跳：她怎麽能這樣想？她怎麽能離婚呢？
不，她為什麽不能離婚？
Linda不就想和穆駿離婚麽，她怎麽就不能和穆伯升離婚了？
她可是有正當理由的——穆伯升出軌。
楊纓發現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壓不住了。她甚至能從中感受到快樂，是那種久違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暢快，令她心馳神往。
她已經被壓抑太久了啊，久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誰。
要不，她也離個婚？
等穆駿大選結束之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