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一夢長

第10章 觀星

觀星

岑清可郁悶了，他妹妹不同他說清緣由就差他回家，他是個男人，庵裏不留，眼看日薄西山，只得打道回府。回了家母親那頭又是喋喋不休，抹着眼淚埋怨他将青春豆蔻的妹妹留在了山上，還不知道叫旁人怎麽看了去。近身的幾個仆婦眼力都極好，看着事态隐隐不對，早早兒就把閑雜人等清了幹淨，只留母子二人在側廳。

宅子裏已上燈，岑清望着那火苗兒，心中亦是不定，他只怕妹妹誤入了歧途，心中千萬種的猜測也不敢同母親說，自顧自煩惱。

陸夫人也焦心，說到底她怕陸杳激進。

她的大兒子與父親勢如水火，毅然離家，現在想來還是心尖震顫。若是一直關系不睦也便罷了，磋磨久了也習慣了，可偏偏早年間他們父慈子孝，忽然間變了是為着大兒子所謂的“新思想”。

那思想她不懂，她只知道兒子某天之間忽地不愛笑了，他的眼裏撲閃的光滅了，卻驀地燃起一團火，那之後他便對父親的安排置之不理，甚至嗤之以鼻。她的夫君，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個和順慈祥的人，他從不允許有人忤逆他，察覺到兒子的态度他開始訓斥岑遠，拿家法吓他，逼着他走自己的路。許是逼得緊了，岑遠在一個雨夜翻牆而出，離開了這裏。

他們同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她心驚肉跳，他們說岑遠上了一條小船，那小船連個蓬也沒有，在雨夜的江面顫顫巍巍地前行，幾次都像是傾翻進了滾滾的江水……饒是這般兇險，岑遠也是一定要走，她想他有他的道理。所以當杳兒說要出去看看的時候，她沒有反對，怕一味地拒絕會适得其反，老爺估計也是有着同樣的顧慮，竟然也應允了。

旁人不知道，她卻清楚，家底不多了。外頭不太平，生意不好做，那些祖上的庇蔭漸漸失效了，陸家像是個镂空花架子，搖搖欲墜。所以杳兒的學費路費她都一力承擔，她還有些陪嫁，盡管也不多了。她所求無他，只是希望孩子幸福些。

杳兒回來同她說起外面的種種，她開心極了。杳兒是那樣的無憂無慮，不曾沾染塵世的一點污垢。然後她發現，杳兒似乎有些變了。起初她以為這是少女也有的憂慮，但漸漸地她發現并不是——杳兒看她的父親的眼神和岑遠越來越像了。

或許杳兒是為了父親納了小妾的事替自己鳴不平？大可不必，沉夢并不是刁滑的人。她于是讓兩個女孩兒多接觸，杳兒果然發現了沉夢的憨，但杳兒眼中的火卻更旺盛了。

她擔心岑遠的事會在陸杳身上再來一遍。

她知道杳兒去庵裏不為別的，就為了陪着沉夢。杳兒因憐憫而憤怒，那怒火如山火滾滾，波及到了陸老爺。

她怕杳兒犯傻，為着一個妾同她爹反目，走上岑清的老路……

那一頭，陸杳卻無憂無慮地同沉夢談天說地。

山裏夜風透涼，兩人披了粗布的被子，在庵裏的高處看星星。

陸杳晚上吃了齋飯，她喜食肉食，這頓飯照理說并不合她的口味，但她卻吃得很歡。衆人圍坐在一個簡易的木板桌前，吃着一樣的飯菜，連沉夢都沒了謹小慎微的樣子，倒真有股子衆生平等的意味。

吃完飯，庵裏的師太說沒了禪房，讓她和沉夢睡一間，反正都是一家人，不見外。她沒所謂，大學宿舍也都是好幾人睡一起。

沉夢打水簡單擦了身子，早早上了床。

她睡不着，翻來覆去，動靜很大。

“睡不着嗎？”沉夢問，她的頭發很長，全部捋到頭頂從枕頭上緣散落而下，距離地面還差幾公分，瀑布一般，月色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是啊，前段時間生病睡多了，現在真是一點瞌睡沒有。”陸杳擡腳在空中亂蹬，有人同她說這樣可以美-腿，她想起來就實踐一下，至于效果，全在心理作用。

“要不出去轉轉？”沉夢提議，“我晚上吃撐了，也不大睡得着。”

兩人在夜色裏穿梭，空氣中彌散着檀香的餘溫。

夜空朗朗，沉夢昂首，下巴圓潤小巧，“看得真清楚。”

“這算什麽，我們學校有個大家夥，都說弄那個看才清楚呢，什麽樣子一清二楚。”陸杳忍不住賣弄。

“真的？大家夥是什麽，長什麽樣子？”

“唔，大家夥就是很大啦，它放在一個玻璃屋子裏，需要專門的人才能操作，我不是那個專業的，沒去弄過。”陸杳撓頭，其實她只遠遠地看過大家夥一次，非常遠的。

“那，這些星星真的是死去的親人嗎？”沉夢指了一顆最閃的，“我覺得那是我妹妹。”

陸杳沉默，她還小，不知道如何開啓一個關于死亡的話題。

“其實我也知道不是，但是人總得有念想。”沉夢咯咯笑，“我妹妹不會回來了，可我總覺得陽光是她，露水是她，連粘在鞋上的泥土也是她。”

陸杳不知道說什麽，也跟着笑，她或許在笑沉夢的樂觀，也或許只是單純地被沉夢的笑顏感染，完全不知道這句話會成為未來自己關于沉夢的注腳。

屋檐下的銅鈴震蕩，與少女的笑聲交織成曲，曲的末尾，沉夢說：“那天對不起。”

陸杳怔了一下，很快想起她在說珍珠項鏈的事。

“太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且你送我那個，夫人會怪你。”

竟叫她猜中了，陸杳有些不好意思直視她，只看着一株彎腰的小野花，“我也有錯，硬要塞給你。”

“我……”沉夢想說自己身份卑賤雲雲，又忽地想起陸杳上次就是為這個惱火，生生咽下去。

陸杳預料到了沉夢的說辭，她深深地知曉沉夢還沒跳出這口井。這不是沉夢的錯，是井太深了。所以讓所有的不快都随風吧，夏日漫漫，時日仍長。

“回頭一起去外面玩吧。”

“不是去過縣城了嗎。”

“比那個還要遠。去有大海的地方。”

“大海……”沉夢想象不出來。

“比湖泊更廣闊，一眼望不到邊，像星空。”陸杳覺得以星空比大海雖不甚穩妥，但是當下最易理解的。

沉夢仰望星空沉吟，忽然指着其中一顆很小的星星說：“那這是我，在海裏漂浮。”

“那旁邊的那顆就是我，得防止你不會游泳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