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我身邊呼嘯而過,我沒看清她,只看清了她右手臂上那顆心髒的紋身,于是,再也忘不掉了。
我開始在院裏四處尋覓她的蹤影,試圖來一場浪漫的邂逅,可惜,故事總歸是不能讓人如意的,她以我朋友女友的身份,出現在一場飯桌酒局上。
這場無疾而終的愛慕,留給我的只有心碎。
林子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有預感,預感就是那個少年,我疾步跑了過去。
故事總會出現轉折和驚喜,它不能平淡始終,也不能總以悲劇收尾。
悲劇固然是一種藝術,然而生活更應當多一分喜劇。
他蹲在林子裏,在觀察樹幹上爬行的螞蟻,專注到未曾發現某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靠近了他。
我總是在考慮該不該打擾他,換句話說,他總是以一種極度專注的姿勢出現在我的面前,像思想者,像創作家,比起我這個文藝工作者更為之投入自然的探索。
月亮、河流與螞蟻。
這些不足外人停留的事物,偏偏能吸引了他的視線與情緒,這令我感到煩悶,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才華讓我自恃,認為他不該不對我投以欣賞的目光。
在往年,我辦過大大小小的畫展,受到許多追捧和贊揚,這些浮華的外在物質一度讓我天地颠倒,頭腳旋轉。
沒有人不熱愛贊美,在接受贊美之餘的“自我否決”,也不過是為了多受些來自贊美的額外解釋所設下的陷阱。
然而,在他的面前,我更像是赤着身軀,透明無物,不具任何吸引力的擺設。顯然,這極其不公平,因為他在我眼裏是個未知的領域,充滿神秘莫測的深潭,我迫切渴望撥開雲霧走近他,迷霧層層,總撥不幹淨。
當我用五秒的時間敲定了“考慮只是無用功”之後,我選擇了打擾他,他仍赤着腳,從腳底到腳背纏着髒兮的繃帶--有人替他包紮過了。
他的父母?他的追求者?還是他自己?
不管是誰,都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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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嗨,天黑了,不回去嗎?”
他又被我吓了一跳,一膝蓋栽進了樹叢裏,發出嗚嗚的聲響。
“啊,抱歉,吓到你了?沒事吧?”我上前,饞住他的胳膊,他太瘦了,像一根竹條。
他擡頭看我,用打量的、狐疑的眼神,吞吐着含糊不清的詞彙:“……我沒見過你。”
綠冬人怕生,這我知道,但他怎麽可能沒見過我?難不成我見到的是鬼?
“我剛來綠冬沒多久。”
“對不起。”他将腦袋低了下去。
“什麽?”
“對不起,吓到你了。”他輕輕地說。
“不是,是我吓到你了。”我皺了皺眉,瞧見他的雙膝被叢林蹭破了皮,“--還害你受傷了,能站起來嗎?”
“我、我可以。對不起,打擾到您了。”
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不該是十八九歲少年擁有的樣子,像瓷娃娃,輕輕一推就能碎滿地,擔驚受怕。
他試着站起來,又吃痛得跪了下去。
“我背你回去吧?”我問。
“這,這怎麽好意思。”他說,“怪我笨,給您添麻煩,您回去吧,我能自己走。”
最終,在我的堅持和拿出長輩的姿态之下,他才肯乖乖聽話。
他很輕,輕到只剩一具空蕩的骨骼,又或者,這張皮囊裏僅僅充着氣體。
我沒有任何重量負擔,可他不,一路上都在跟我道歉,然而,這件事的錯誤根源是我,我再怎麽強調是我的錯,他仍覺得是他的錯。
我問他:“你叫什麽?”
他嗫嚅着:“柳…柳熠。”
“哪個熠?”
“熠熠生輝。”他說,“您呢?”
“姓趙,趙绉忞。”
走回洲繎,月色已經下來了,柳熠讓我将他放在巷子口,自己颠簸進去,我提醒他回去記得上藥,他沒回答,只低頭跟我道歉又道謝的,這讓我哭笑不得。
柳熠點着腳,一擺一擺地往暗色裏走。
我想了想,喊住了他:“柳熠!”
他回過身,探着腦袋看我,一半隐藏在夜色裏,一半暴露在月色中。他的鼻子挺而高,雙眼汪着水,漂亮得足以讓我永遠停留在洲繎。
“怎麽了?”
“你真的沒見過我嗎?”
“什麽?”他眯着眼,又搖搖頭:“非常抱歉,讓您失望了嗎?”
我苦笑着嘆了口氣:“不是,你不用抱歉。這樣吧,我害你受傷,能請你吃頓飯嗎?”
“請我吃飯?”他那雙眼忽的有了光彩。
“嗯,你不願意嗎?”
“謝謝,因為好久沒有人對我做出邀請了。”
他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笑。
沒有人能夠明白,沒有詞彙可以描述,宇宙萬千變化竟也絲毫及不上此時柳熠袒露出來的笑意。
襯了他的名字,熠熠生輝。
“你來嗎?”
“那得給您添麻煩了。”
“我去哪兒接你?這兒嗎?”
柳熠皺了皺眉,“綠冬河邊吧。您知道,跟我呆在一塊兒,被別人瞧見,會說閑話的。”
“為什麽?”
“晚安。祝您夜裏好眠。”說完,柳熠就消失在了黑幕深處。
這夜,盤踞在我心頭的不僅僅是下一次見面的約定,更是他為何不承認曾經見過我?
翻來覆去的時候,我再一次聽到了花園裏的動靜,我跑到陽臺,于是,一次又一次,這一次,我還是看到了他。
他赤着身,站在院子裏,仰着面,對着月色。
這種感覺很奇妙。
同一個人,以兩種不同的姿态站在你的面前,像月球的光面與暗面,這種感覺扼住我的咽喉,迫使我去探究其中的緣由。
到底為什麽呢?
我順着他的目光去看月色,發覺他又不單單只看那月色,又像看着不遠處的山,山影與夜幕重疊。
綠冬河就是從這座山上淌下來的。
來洲繎這麽多日,我都沒去過那頭,只往下游走,于是此時,我也開始想象那裏有什麽樣的光景?值得他夜夜至此遠望。
出于一種私心,這回我沒有打擾他,屋內開着昏黃的燈光,我赤着腳踱步到唱片機旁,将指針撥到黑膠唱片上。
帶來的黑膠唱片都是盲選的,多數音樂不知出處,不過眼下這首--柔和的鋼琴聲與綿長的大提琴音格外襯景。
我點了根煙叼在嘴裏,從一邊畫本上撕下畫紙,鉛筆在紙面上打輪廓,簡單的輪廓,模糊的樹影,月懸半空與月下重疊的山巒。
少年的心牽挂在哪裏,少年的目光又追随哪裏,我企圖靠近他,聆聽來自內心深處的呼喚。
這種毫無理由的企圖與渴望,如同自然界中的節律行為,是一種互相吸引的、必然發生的規律:太陽東升西落,潮退潮退,地月相依,都能夠拿來對比他之于我的意義。
意義本身就最有意義,意義不必再去探讨意義。
夜已至深,我甚至不知道他停留了多久,只隐約回過神來,一包煙已殆盡,落了一腳的煙灰。
林子裏有鳥鳴起,花園裏簌簌,似有鼠蟲掠過。
他動了動,邁開了腿,跨出栅欄外,朝山水的方向走去。
我去接柳熠,是在十二點一刻,這兒沒有像樣的飯店,大多數都是自家開起的小餐館,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柳熠露一手廚藝。
早上利索起身,去菜場挑了好久的菜,當地人見我頭次來,給我折扣,笑着又問:“趙老師今天有客人啊?買那麽多菜!”
綠冬人講普通話其實有些別扭,但他們為了能讓我聽懂仍然選擇普通話,講起來的聲調糯糯的,這與綠冬方言有關,綠冬臨近上海,方言和上海相近,軟綿綿,聽得讓人覺得特別溫柔。
我有時候會想,綠冬人罵人的樣子會是什麽樣?也軟綿綿地罵一句“你他媽”嗎?想到這兒,我能把自己想笑--當然無意嘲笑綠冬人,只是笑我自己幼稚得可怕。
我将車停在外道黃土地上,穿過小片林子,就抵達了約定地點,其實昨夜并沒有約好綠冬河哪處,你說,綠冬河那麽長,從洲繎到北浦、南鶴,再到大海的,未免也太籠統了些。
但我還是準确無誤的找到了柳熠。
這會兒,他正坐在河邊石頭上,脫了鞋,讓水沒過他的小腿肚,他聽見了響聲,回頭看我:“您來了。早上忽然想起,我說的地方不明确,還怕您找不到,沒有麻煩到您吧?”
我說沒有,一找就找到了。他說,真的嗎,那您真厲害。
我回答他,我可不是普通人,我會心電感應。
他信了。
柳熠拎着鞋子,光腳跟在我後面,腳底踩得一片泥巴夾雜着青草,他站到我的車旁,垂着腦袋看看腳底又看看我的車。
“有紙巾嗎?我的腳太髒了。”
我搖了搖頭,喊他上來。其實車裏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