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争持
第027章 争持
葉崇靜本人不過雙休日,但也從來不想克扣手底下的假期。今天實在是有些特殊情況——不過講實話,這十年來,太多特殊情況了,人間真味的王牌記者杜融若笑她,雙休的善心,簡直是資本家想要發的善心裏面最可笑的一種了。
采訪稿昨天剛剛寫完,她晚上還要去家裏吃飯,後天就要去珠港,還希望從珠港回來的時候能拿到人間真味寫好的稿子,不擠擠時間真是不行了。
杜融是她最早招攬到人間真味的那一批記者,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比葉崇靜大五歲,曾經是央視高級記者和《第一財經》的專欄作家。
她很瘦,利落的短發,燈光打過來,襯得她頰邊有些微微的,嚴肅的凹陷。關韻坐在她的對面,有些拘謹,她輕聲安慰了兩句,姿态從容,笑容燦爛,引導着關韻去回答她的問題,進入狀态。
她毫無疑問是一個資深的記者,懂得如何采訪,對症下藥,關韻在她的帶領下,很快也放松了下來,有問必答,每個回答都很認真,慢吞吞的,邊想邊說。
這是一個專門的采訪室,她們這種專訪,有條件的,基本都是面對面談,這樣會有視頻留存做資料,方便反複回看。
葉崇靜安靜地坐在臺下,聽着兩人一問一答。她偶爾瞥一眼腕上的手表,時針已經轉到了該回家的時候,可臺上的交談攫着她的注意力,這才剛開始一段時間,杜融問關韻目前的一些情況和第一次做模特的那些事,讓她忍不住地想要繼續聽下去。
一個放松心神的開頭之後,杜融語氣柔和,循循善誘地問道:“做模特一定給你家裏帶來了很大的改變吧,是什麽讓你有勇氣做模特的呢,能和我們講講嗎?”
這是個非常委婉的說法,可一說出口,仿佛就和前面形成了一道分界線,采訪室的氛圍甚至都有了些小小的改變。
關韻沒有立即回答,她抿了抿嘴唇,又顯得像一開始一樣有些局促,情不自禁地,她偏了偏頭,望到了坐在臺下的葉崇靜。
姐姐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貼身羊絨衫,底下是一條開叉的黑色長裙,關韻知道她的大衣也是黑色的,顏色陰沉,就愈發襯得她臉孔标致,神情平和。她注意到關韻的目光,很輕微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帶着一點安撫的意味。
關韻的心就定了。她不是害怕回答這個問題,是她知道,回答了一個這個問題,其他諸如此類的問題不就滾滾而來了嗎?她沒試過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告訴所有人,那些事情,她不很在意,但說到底,總有些傷心,也有些——自卑。
她鼓起勇氣,對杜融說:“因為、因為我想讓家裏過得更好,媽可以不用那麽辛苦,我每天沒什麽能做的,媽在外面工作,九點多、十點才能回家。”
葉崇靜只聽了這一句話,就聽不下去了。她又瞥了一眼手表,已經過七點,不走不行了。她竟然略略地感到如釋重負,輕手輕腳地起身出去,關韻的話仍然持續地在往她耳朵裏鑽:媽媽原來是有工作的,為了照顧我,就辭職了。她做好幾份工作,幫別人帶孩子,打掃衛生……
媽每天都給我訂牛奶,她自己不喝……我在家就做家務,做飯,一直發呆……我想,媽把房子賣了,就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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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崇靜關上采訪室的門,所有的聲音即刻被隔絕了。她并沒有因為時間晚了一些而步履匆匆,仍然是平常速度,車停在地上,公司門一推開,她忽然發現,陰沉發烏的天幕上,正往下飄灑着小小的雪粒。
京城已經好幾年沒下過雪了。她心裏一動,裹緊身上的大衣,上了車。
以往她都是最早到的,今次她七點才出發,加上路上堵車,進了客廳,發現葉崇和和葉崇佳都到了。葉崇仁大概率在書房和爸爸在一起,她把大衣交給阿姨,葉崇和沖她揮了揮胳膊,故意道:“姐姐,今天一定是因為忙工作才忙到這麽晚吧?”
葉崇佳聽到這話,眉頭擰起來,還要裝作不在意,從鼻子裏嗤出一聲,看他這樣,簡直是正中葉崇和下懷,假惺惺地關切道:“弟弟,你今天到得這麽早,一定也是因為忙工作吧?”
“你懂什麽?”葉崇佳瞪着她,十分惱火,“不知道的以為你幹成什麽大事了呢,捧個網紅難道還算是技術活?”
葉崇和看到別人不爽,心裏就高興,心情大好,很是寬容地答道:“在技術這方面,好像是比不上你和網紅們這那的風流韻事。”
葉崇佳正打算再給她一個有力的反擊,盤旋的樓梯上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動靜,他随即收聲,那是爸書房開關門的聲音。
葉煥章走下樓來,葉崇仁跟在他的身後,哪怕是半低着頭,也看得出神情難看。一家人在餐桌邊坐好,每次聚餐的菜色都沒什麽改變,仿佛他們這些孩子愛吃的東西永遠一成不變。
沒人動筷子,都在等着葉煥章說那句:最近有什麽新鮮事,都向我說說吧。
可葉煥章今天出乎意料,沒用這句慣常的開場白,而是說道:“崇靜,你的項目好像進行得很順利,來講講吧。”
物超所值。葉崇和心想,能一次性看到葉崇仁和葉崇佳兩個人不爽,很少有家庭聚餐能有這樣的好事發生。
葉崇靜像報告工作一樣,有條有理地将這些天做的工作,取得的成效報告給葉煥章,詳略得當,沒有過于謙遜,也沒有畫餅吹噓,最後也沒忘強調了葉崇和在這個項目裏的突出貢獻。
葉煥章道:“崇和,你這次可是撿到你姐姐的便宜了。”
“姐願意帶着我嘛。”葉崇和撒嬌道,“再說我們姐妹一起,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葉煥章贊成地點點頭:“這話說得對,你們兄弟姐妹,平日裏就該多交流,多溝通,無論是什麽生意,都是一通百通,互相幫襯着點,才能更好。”
這話一出,葉家四個孩子心裏,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諷刺。爸大部分時間,将他們放在鬥獸場裏厮殺搏鬥,偶爾善心大發,便會忽然頗有感悟地教育他們,一根筷子易折斷,一把筷子抱成團。
可繼承人的位子實實在在的只有一個啊,坐不下那麽多人——哪怕像筷子一樣瘦,也坐不下一團。
幸好這種溫情一閃而逝,葉崇靜注意到葉煥章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喜怒難測、威福由己的微笑,他微笑着,對自己說:“爸有件事想跟你說,你知道是什麽嗎?”
葉崇靜當然知道。那是葉崇仁親口告訴她的。對面的弟弟臉色霎時間變得更加難看,顯然已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是自己把這個機會親手遞到了姐姐的手上。
“是華城資産包的談判。”葉崇靜語氣如常,一字一句地答道。
“對,”葉煥章說,“定在下個月十號。”他看了一眼葉崇和,“要和你姐姐去珠港玩?崇靜,出去玩玩也不錯,昌隆號随便你們用,等回來,你加入這場談判,幫爸爸拿下收購合同,怎麽樣?”
“我知道了。”葉崇靜說,對面的葉崇仁咬了咬牙,急迫地說:“爸,魯昊他就是借着港灣16號,才拿腔作勢,如果咱們答應他的條件的話,董事會那邊肯定會希望引入戰投回籠資金,而且就連港灣16號,債務債權、法律糾紛盤根錯節,開發至少要兩到三年,這麽大的不确定性……”
葉煥章夾了一小塊東星斑,頭也不擡,問道:“有信心嗎?”
葉崇仁一愣,葉崇靜已經先他一步,回答道:“有。”
“好。”葉煥章不再聽任何人說話,“都吃飯吧。”
吃好飯,葉崇佳先離開了,葉崇仁随着葉煥章上樓,顯然是還想和他再争取些什麽,葉崇和對即将到來的珠港之旅十分期待,葉崇靜和妹妹聊了幾句,這才走出了門。
簌簌的雪粒不知什麽時候,竟變成了很大的雪花,密密地随着微風落了下來,地上已經鋪了一片雪白。葉崇靜坐到車裏,她并未啓動車子,而是打開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出去。
“姐姐,”她說,“沒打擾到你吧?”
“怎麽會?”對面的語氣十分驚詫,“小靜,怎麽了,真光有什麽事情嗎?”
對面的女人,是天順的首席法律顧問何英麗,在葉崇靜創辦真光傳媒之前,她按照父親的安排,實打實地在何英麗的手下學習了兩年。從申城,珠港到紐約、馬德裏,她懂新聞,可關于如何管理公司,何英麗才是她真正的師父。
“真光沒事,”葉崇靜說,“姐,我是想問你,關于華城項目……”
她話未說完,何英麗便了解了:“你爸爸讓你來華城資産包的談判了,是吧?”
葉崇靜嗯了一聲,對面的語氣從詫異轉為驚喜,并不遮掩地笑道:“你知道的,我和你哥哥從來不是一隊的,他堅決不同意引入戰投,是覺得天順能吞下這個資産包,畢竟如果盤活,能夠回收兩倍的投入。”
“不過實際上,公司已經接觸了榮信資産,易達投資,越秀置地足足十二家企業,”她停了停,“有意向的實際上不少,卓越地産,也在單子上。”
這個規模龐大的企業,每一個戰略舉動,都自有人允許,大家心照不宣。
“曹玉貴要退休了。”何英麗說,葉崇靜早前從葉崇和的口中已經得知了這件事,“你知道的,小靜,我是董事會的獨立觀察員,關于新董事的選舉,我會很關心的。”
“謝謝你,姐姐。”葉崇靜由衷地說,不論摻雜了多少個人利益的考量,何英麗對她的态度,總歸是有些師生之情在的。
“等着你的好消息了。”何英麗說,她挂斷電話,不由得有點想到當年那位青澀的,總是略帶憂郁的大公主。
富家子弟性格各異,但像葉崇靜這樣做出了如此叛逆舉動,竟然還這麽憂郁,總是一副思慮過重樣子的,也真是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