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鹹眼淚
第022章 鹹眼淚
葉崇靜切開荷包蛋,今天的雞蛋焖得不錯,裏面還是流淌的溏心。她小心地把半邊荷包蛋放到面包上,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放在桌上的手機先響了。
她剛接通,葉崇和那邊直接開門見山:“反轉來了。”她語氣還有些懶洋洋的,不過語速很快,也很清醒,“你去短視頻app上,應該馬上就能看到,現在才七點鐘,肯定會持續發酵。”
葉崇靜挂斷電話,她打開app,一眼就從上升熱點中看到了那個視頻。裏面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舉着手機在拍,他站在那種老步梯單元樓一層的中間,左右兩邊,就是這樓的兩戶人家。
“這兩天刷視頻看到那個小鹿模特,我仔細一看,這不是我小時候鄰居家的妹妹嗎?”他露出一副感慨的表情,“她小時候長得就挺可愛,就是命不好,做了個手術把腦子也給做壞了,聽說醫院賠了二十萬,可能是叫她爸拿着走了。後來她媽把這兒的房賣了,聽說她初中都沒上。”
他把鏡頭轉到左邊那一戶,最後讓大家看:“就是這房子,她原來就住在這兒。”
烤面包和溏心蛋都已經冷了,葉崇靜心頭一陣發堵,她滑下評論,頭一條評論就是路人很震驚地詢問:腦子壞了是什麽意思?是我想的那種腦子壞了嗎???
這人回複道:就是智障,她媽給她辦了殘疾人證。
智障。這個詞實在是太簡單易懂了,比起智力障礙帶着的醫學色彩,這個簡化的詞語不僅代表了一種疾病,更是在長久的使用中天然地帶着一點難以去除的惡意。
這個視頻甚至不需要下水,熱度急速升高,各個平臺的熱榜上,小鹿模特的名字,迅速和智障挂鈎,成功翻到了社會新聞的層次。
昨天單憑關韻的臉,哪怕經過炒作,也只能帶來一點小小的熱度,今天這個反轉,實際上才是她們項目規劃中真正的重頭戲。
一切如期進行,各種爆料開始層出不窮,有她家鄉的人,也有她到京城來接觸的中介、化妝師和模特。她的名字很快就被扒出來,以往的模特照片和視頻被翻找發上網,與此同時,HelloHoli發布了她們的冬季新品系列照片,關韻那件桃粉旗袍裙,被鮮明地放到了第一組。
葉崇靜強壓下心裏的不舒服,她沒動這餐完美的早飯,徑直去公司上班。臨到中午,關韻給她來了電話,葉崇靜接起,才發現是關惠茵有點驚慌的聲音:“葉總,我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接了幾個,都是什麽公司要簽,或者是想采訪小韻。我不敢接了,也不敢挂,這……這該怎麽辦啊?”
“我們這邊會很快安排燧石和她簽約。”葉崇靜說,“不用擔心,不接就好了。”她聽得出關惠茵話語間的顧慮,“不會得罪任何人的,都知道你肯定接到了很多電話,這會兒是各憑手段的時候,你們兩個這幾天暫時先不要出門了。”
“好、好。”關惠茵一疊聲地答應了,這才心裏有了些底,剛想挂斷電話,葉崇靜那邊忽然問她:“阿姨,你看到那個視頻了嗎?”
“哪個?”關惠茵愣了一下,“我們老家鄰居孩子的那個嗎?看到了。”人家說的都是事實,只不過她看了之後,心裏難免有些心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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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韻看到了嗎?”葉崇靜微微猶豫,又問。
“應該看到了吧。”關惠茵說,“她手機上有短視頻,今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還和我說,昨天你誇她表現好呢。”
“葉總,那沒什麽事我就先挂了。”葉崇靜那邊沒再說話,關惠茵挂斷電話,把手機給女兒:“葉總問你看到那個視頻了沒。”
關韻正用油畫棒在紙上塗塗抹抹,剛才她沒有插話,是因為媽媽說得對:“看到了,是好早之前那個鄰居哥哥,我都不知道他現在長這個樣子了。”
“聽葉總的意思,馬上就能和公司簽約了。”關惠茵說,她拿起桌上的熱水壺,給女兒倒了杯熱水,“這樣也就能穩定下來了,小韻,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那位經紀人呢。”
“姐姐找的人,一定很可靠。”關韻放下油畫棒,白紙上,塗了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這是海上的波浪,海面上有一艘小小的帆船,一個小人坐在裏面,雙手高舉,舉着一塊很大的果仁巧克力。
她看着關惠茵,真心實意,有點悵然,又有點高興地說:“媽,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能在家裏休息了。”
聽到這話,關惠茵嘆了口氣,很窩心地笑了,她握住女兒的手:“媽不休息,等确定那個經紀人可靠,媽就出去工作,賺錢,給你攢嫁妝。”
“不要嫁妝。”關韻很執拗地搖搖頭,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她很認真地告訴關惠茵,“不要嫁妝。”
這句話和剛才看過的視頻攪和在一起,關惠茵胸口和眼睛一陣發酸,趕忙說道:“我去做飯了,咱倆中午吃煎雞胸肉,蘸新從網上買的蜂蜜芥末醬。”
她匆匆出去,關韻一個人望着紙上自己剛才的塗鴉,半晌,緩緩地趴到了桌子上。
視頻中的話在她心裏回響:醫院賠了二十萬,可能是叫她爸爸拿走了。是這樣的嗎?她不知道,媽媽從來都不願意提之前的事情,她只是模糊地知道,當初在醫院治病的時候可能出了一點問題。
那時候她才五歲,幼兒園的時候,還拿過小紅花,可是自從上小學之後,她的學習就不太好了,媽媽安慰她說小學知識也很難呀,她自己心裏總是想,自己應該就是比較笨的那種小孩吧。
她保留的小時候的記憶并不太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生病住進了醫院,爸媽買了小棕熊毛絨玩具安慰她,從醫院回來之後,爸媽就總是吵架,有一天,爸爸就不見了。
這麽看來,自己是因為在醫院手術那次才變笨的,爸爸也是因為她這樣,才拿錢不管她和媽媽的嗎?
關韻靜靜地趴在桌子上,她拿着一支藍色的油畫棒,想要再細化一下這幅畫,可是不知道從何下手,想着想着,藍色大海的波浪中洇出了一點點的濕跡,她一聲也不出,只盯着自己這幅很粗糙的畫。
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關韻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連紙巾也來不及拿,很用力地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有些驚慌地接了起來。
她不敢說話,不想葉崇靜知道她在掉淚,在家裏也都是這樣的,她不想要媽媽知道她也會哭,如果她哭了,媽媽總會比她更傷心。
“小韻,”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溫柔,“剛才我對阿姨說,你們這兩天先不要出門,不過想想,還是告訴你最近這陣子的安排比較好。”
關惠茵的手機很繁忙,她才打關韻的手機的。
不過關韻并沒有說我去找媽媽一起來聽之類的話,她沉默不語,葉崇靜也就繼續說了下去:“後天,也就是下周一,我們去見基金會的人,順便簽一下合同,我會把合同的電子版先發到你媽媽的手機上,她之前也看過,是同意的。”
“賬號的問題如果還有時間的話當天可以讨論,我們需要盡快讓你發出第一個視頻,不過你也不用着急,都有安排的,不用心慌。”
她說完,本以為關韻會像以往一樣,甜絲絲地說一聲謝謝,沒想到關韻還是沒說話,她只聽到了一點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滴在紙上的那種啪嗒聲。
“謝、謝。”關韻沒想到,葉崇靜的聲音讓她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她拼命地想要說出那聲謝謝,有禮貌的人一定要說謝謝的,可是她努力了好一會兒,說出來的聲音還是很哽咽,一定被姐姐發現了。
“小韻,”停了幾秒,葉崇靜才又說話,她沒有詢問關韻哭泣的原因,也并沒有安慰,而是很柔和地問道,“昨天那個繪本,我記得叫做《一棵樹的很多故事》,你看到哪裏了,可以給我講一點書裏的故事嗎?”
“是《一棵知道很多故事的樹》。”關韻糾正她,聲音裏似乎還含着淚,含含糊糊的,像是有一只大手,用力地攥住了葉崇靜的心髒。
“還沒有看完,只看了一半。”關韻說,她慢吞吞地給葉崇靜講,“說的是一個小女孩闖進了一個植物園,遇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植物學家,兩人一起種植,觀察各種植物的故事。”
“姐姐,你知道嗎?”關韻抽了抽鼻子,“如果用一根刺,去紮冬青花的花心,花蕊就會收縮起來。”
“為什麽呢?”葉崇靜輕輕柔柔地問她。
“因為花以為這是昆蟲的腳。”關韻說,“繪本上講的。”
“我還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呢。”葉崇靜說,“謝謝你告訴我,要不然我永遠不會知道冬青花很怕昆蟲。”
關韻嗯了一聲,終于語氣中有了一點開心,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姐姐,我好像給你添麻煩了。”
“怎麽會。”葉崇靜心潮起伏,口中卻是平穩地将這句話說了出來。到底是誰給誰添麻煩,是誰打破了誰平靜的生活呢?又是誰,該和誰說對不起?
這個女孩是為什麽而傷心的,她不用問,因為答案早已經呼之欲出了。
“不要用力揉眼睛。”葉崇靜說,“拿紙巾輕輕地按住。”她聽見那邊窸窸窣窣的動靜,顯然是關韻在照着她的話做,“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午餐和晚餐我都會叫人送過去。”
“小韻,”她溫聲說,“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