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感受到高睦無聲的親近後,舞陽公主笑得更歡了。笑完之後,她又拍着胸脯說道:“不過,我舍不得你替我受罰。你放心,高睦,我一定好生記住女誡,再不讓你受罰了。”
簡簡單單的“舍不得”三個字,幾乎讓高睦産生了淚意。連母親都舍下她了,她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得到這三個字。
高睦定了定神,搖頭道:“我不怕受罰,公主不必為我拘束自己。”
“如今也就只有你會對我說這句話了。”舞陽公主有些感慨。從小到大,她喜歡爬樹,喜歡騎馬,喜歡習武,喜歡出宮游逛……可是宮裏的娘娘們、皇長兄、皇長嫂、甚至陪她一起長大的阿柔、文昺,都和她說,這不是女孩子該做的事情,唯有父皇和母妃,願意成全她的興趣。及笄之後,就連母妃都對她說,“成婚了不能再任性”,父皇也開始用《女誡》約束她了,她就算想不“拘束”自己,又如何做得到呢?
皇帝明擺着打算強迫舞陽公主馴服于女誡,高睦深知,沒有人能夠違逆皇上的聖意——無論舞陽公主是否甘願,她都必須背誦女誡,甚至需要将之牢記。但是,牢記是一回事,打心眼裏的信奉,又是另一回事。
事涉聖意,陽奉陰違的計劃過于敏感,高睦還沒想好怎麽開口,舞陽公主已經伸手揉開了高睦的眉頭。
“好了,高睦,你別替我發愁了。”舞陽公主以為高睦在為她憂心,打起精神拉出了笑臉,開解道,“文昺剛才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我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母妃,為了我自己。我也怕父皇罰我呢。”
“我不是發愁……”高睦搖了搖頭,打算細說自己的策略,馬車卻剛好抵達了舞陽公主府。
“沒發愁就好。走呀,我們去吃飯吧。”舞陽公主不願為無解之事煩心,一見馬車停下來,她就打算下車。在宮中折騰了半天,又是下跪,又是求情,她還真有些餓了。
高睦聽到了車門外的恭候之聲,知道人多眼雜,順從地收回了嘴邊的語句,也跟着走下了馬車。
午飯之後,舞陽公抱着一鼓作氣的心思,立馬重新捧起了《女誡》。
紫荊見此,大喜過望。她生怕舞陽公主反悔,将舞陽公主好一頓誇贊,還吩咐房中伺候的侍女輕手輕腳,力求給舞陽公主營造一個安靜的背書環境。
當着外人的面,高睦不好阻止舞陽公主背書。貿然屏退侍女,又怕引出“白日宣淫”的誤會。為了找到與舞陽公主單獨說話的機會,高睦只好違心地說道:“公主,明了書意,背書才能事半功倍。高睦願為公主講解《女誡》。”
紫荊有些好笑。驸馬挨了罰,總算不敢陪公主胡鬧了吧。就是嘛,驸馬一個讀書人,早該好好給公主講講女誡了。
“不用,不用,從前女師教過我,我能看懂,我自己背就行。”舞陽公主被迫背誦女誡已經很痛苦了,她寧願死記硬背,也不想再上一遍女德課。她擔心高睦無聊,又提議道:“高睦,你不用陪着我。父皇只是不讓我出府,你可以出去的。你自己去廟會上玩吧,遇到好玩的東西,給我帶一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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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與舞陽公主同游廟會,是高睦第一次在廟會上體驗到樂趣。對高睦而言,沒有舞陽公主同行,無論多繁華的廟會,都只是他人的熱鬧。她,無心獨行。
按照內外之別,男子日間不該逗留于內院。舞陽公主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高睦不便再留在私室中,只好去了外書房。
等高睦有機會與舞陽公主私下獨處時,已是就寝時分。
舞陽公主背了一下午的女誡,整個人都犯惡心,她梳洗之後,蔫頭耷腦地躺在床上,還無意識地嘆了口氣。
“公主為何嘆氣?”高睦坐在床沿上,沒有滅燈,也沒有急着躺下。
“我嘆氣了嗎?”舞陽公主意外地反問了一句,又很快笑道,“應該是背書累了。”
高睦深深地看了舞陽公主一眼,低聲道:“我給公主講一個故事吧。”
“你又給我寫了新話本嗎?好呀,好呀,你講吧。”舞陽公主驚喜地坐直了身體。自從高睦決定給舞陽公主寫話本後,她就從史書中精心挑選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前幾天已經寫完了一卷。舞陽公主讀後,大呼精彩,她今晚滿腦子都是女誡中的鬼話,正愁睡不着呢,正好用新話本洗洗腦子。
“不是新話本,是我幼時的舊事。”高睦說話間挽起了亵褲的褲腿,露出了雙膝的淤青。
“呀!怎麽這麽青!上午跪傷的嗎?你不是說沒事嗎?”
高睦沒想到舞陽公主的反應這麽大,有心提醒舞陽公主噤聲,已然晚了。
門外守夜的侍女,聽見房中的動靜,以為主人有所差遣,在房外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這些是舊傷,公主,讓侍女退下吧。”
“是舊傷嗎?我還是先讓她們拿點傷藥來吧……”
“真的是舊傷。”高睦牽着舞陽公主的手,按壓雙膝的淤青,證明道,“你看,只是看着唬人,真的不痛。”
舞陽公主半信半疑地打發走了門外的守夜侍女,又追問道:“何時的舊傷?怎麽會這麽嚴重呢?”
“是我六歲那年的事。公主上回問我,我庶母謀害于我,險些令我早夭,我父親卻維護庶母,是不是真的?是真的。”高睦将自己幼時落水遇險之事細細講述了一遍,指着膝上的淤青說道,“我那時年紀還小,得知我父親死保庶母,心中十分氣憤。傷愈後,再次見到我父親時,也因心中不平,而不願行禮問安。他以不恭之罪,罰我去祠堂思過。我大病初愈,只在祠堂跪了一日,就暈了過去,這些淤痕,也是那時留下的。”
“你父親怎麽可以這樣!”舞陽公主小時候,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皇帝都關切不已,還會以伺候不周之罪責罰舞陽公主身邊當值的侍從。高睦的父親倒好,高睦都要被她庶母淹死了,他不僅不幫高睦報仇,還懲罰高睦!高睦才六歲,又剛從鬼門關回來,越國公卻罰她跪祠堂,就不怕高睦丢命嗎!
高睦擔心舞陽公主反應過大,早已預先有了提防,一見舞陽公主動怒,她就伸手捂住了舞陽公主的嘴唇。
舞陽公主以為高睦還在愚孝,越發覺得憤懑,她拉掉了高睦的手掌,脫口而出地罵道:“越國公太可惡了,他根本不配當你的父親!”
高睦見舞陽公主的音量還算可控,沒有急着再提醒她噤聲,反而笑了。
“你笑什麽?”舞陽公主滿頭霧水。高睦被她母親抛棄了,都會幫她母親說話,可見她是極孝順的人,莫非她聽不得我指責越國公?那也不該笑吧……
“公主說得對,我也認為,越國公根本不配當我的父親。”高睦握緊了舞陽公主的手掌,就像是握緊了對抗世道的勇氣。
世人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親就算把子女打死了,子女也不能心存怨恨,更別說否認親子關系了。高睦這句“越國公根本不配當我的父親”一旦洩露出去,她必會被蓋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永無翻身之日。所以,哪怕在母親面前,高睦也從來沒有說出這句話;今天,在舞陽公主面前,高睦卻毫無顧忌地暴露了自己的“不孝”之心。
“我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舞陽公主心疼地輕撫高睦的淤青。她真希望自己能認識六歲那年的高睦,這樣,她就能用公主的身份維護高睦,不讓任何人欺負高睦。哪怕這些人是高睦的親爹,是高睦的庶母,她也能讓他們付出代價。而如今,她名義上已是越國公府的兒媳婦,只是在越國公府門前過門不入,父皇都怪她失禮,還為此罰高睦長跪……如今的她,面子上不能對越國公有任何不敬,已經沒辦法替高睦出頭了。
高睦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與公主成婚後,我行輩擡升,無需再喊越國公‘父親’,對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高睦沒有說出口的是,面前這個滿眼疼惜的人,是她更大的意外之喜。
“那個謀害你的庶母是誰?可以告訴我嗎?我拿越國公沒辦法了,卻可以讓越國公處置你那個心狠手辣的庶母。”舞陽公主突然想起,她上次去越國公府時,越國公對她極其恭敬。她雖然無法直接對越國公府出手,卻可以施壓給越國公,迫使越國公懲戒那個謀害高睦的毒婦,也算是給高睦報仇了。
“是高廣宗和高廣業的生母,朱姨娘。她已經死了。都是一些過去的小事,公主不必在意。”就算朱姨娘沒死,高睦也不願讓舞陽公主髒手。她簡單解釋了一句,就想帶過話題,舞陽公主卻瞪眼道:“她差點害死你了,怎麽能算小事呢!”
舞陽公主理所當然的不滿,毫不掩飾地撞入高睦眼中,撞得高睦微微一怔。
回過神後,她一顆心已是又甜又酸。
她的性命,在母親嘴中,都只是可惜沒能如願的“堕胎”,也就只有錦衣,會認為不算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