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裴大夫的嘴雖說吐不出象牙,卻意外地吐了顆珍珠。
——這事真讓他給蒙中了。
他日間才說了唐無戈會吓醒,當天夜裏,唐無戈便醒了。
唐無戈負傷以來,陸成雲幾乎片刻不離守在左右。他深怕唐無戈傷情反複,夜夜無法成眠,一點風吹草動便緊張的起身看看。可惜那人每每都在呓語,不曾清醒過。
這會兒他才合眼歇了片刻,就聽到唐無戈喃喃低語。
他摸黑将人攬住,在耳旁應和着。
平常他這樣安撫幾聲,唐無戈很快便能平靜下來。可這回他哄了半晌,那人非但沒消停,反而開始胡言亂語。
唐無戈的呓語七零八碎,聲音嘶啞幹澀,教人聽不出什麽名堂。陸成雲只好起身,打算下床把燈點上,給唐無戈喂些水。不料他才邁開一步,手腕便給人捉住了。
陸成雲只好坐回床沿,拍了拍唐無戈的手臂,“我取水給你喝,好不好?”
唐無戈似乎說了什麽,陸成雲沒聽清,便俯身湊近了些。
于是他聽到唐無戈有氣無力地放着狠話:“我要宰了……”
“……”
這人都這樣了還在跟誰較勁呢?
他又要站起身。
“去哪…不準走……”
手腕上的力道竟加重了些,陸成雲一愣,胸臆間陡然盈滿一片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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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碰了碰唐無戈的面頰,“無戈…你醒了麽?”
“再……你就…讓人拐跑……”
“……”這說的什麽?
“無戈?”
唐無戈又沒動靜了。
陸成雲感覺自己仿佛從雲端摔回了地面。
這人分明沒醒,還說着胡話呢!懸心了這麽些時日,唐無戈一天不醒,他心中那根弦就繃得更緊一些,到這時候身體疲憊萬分,心緒又忽起忽落,他終于感到自己有點撐不住了。
陸成雲低下頭抵着唐無戈的額,心裏難受至極,話音都帶了一絲顫抖,“你還要睡多久,我……”
“你什麽……”
一只手緩緩攀上了他的腰,陸成雲身體便僵住了。
“……”
“嗯……”唐無戈抿了抿嘴唇,似乎感到有點濕意,他往陸成雲臉上舔了一口,品了品滋味兒,“鹹。”
“……”
“誰欺負我心肝兒了?”
唐無戈聲音低啞細碎,耳語調情一般,陸成雲聽得頭皮發麻,這人沒正經的調調兒這時聽來,竟是恍如隔世一般。
他怔了片刻,才想起來問,“想喝點水嗎?”
“不…別動,給我抱會兒……”
陸成雲便避開了唐無戈的傷,俯身将他整個擁入懷中。
唐無戈摸了一把陸成雲的臉,确實有點濕,他心頭一緊,“……誰招你了?”
陸成雲沒吭聲,抓着那手,将臉埋在裏面。
“心肝兒?娘子?喂……阿雲?”
陸成雲半晌無言……
他家這不讓人省心的漢子實在太沒正形了,一腳都踩到了棺材裏,竟然還不忘油腔滑調調戲他?
“你知道你睡了幾天嗎?”
“……幾天?”
唐無戈被這樣一問,猛然記起來點糟心事,他似乎當真睡了好大一覺,還做了一場亂七八糟的夢。
“娘的……先前夢見有個找死的……跟我搶婆娘,氣得老子……”
難得他家“婆娘”聽了這話沒跟往常一樣糾正他那措詞不當,陸成雲心想難怪唐無戈方才嘟囔着要宰了誰。
“氣什麽,誰搶得走?”
“屁……”唐無戈有些氣極敗壞,“你都和他……”
陸成雲沒懂,“嗯?”
唐無戈:“你把他…帶回了咱們家!”
陸成雲還是沒懂,“那又怎麽了?”
請個人回家能算是什麽大問題麽?
唐無戈:“你還跟他睡了咱們的床!”
陸成雲:“……”
他真是倍感冤屈,這事情就算是在夢裏他也不可能幹得出來。
唐無戈那控訴的語氣讓他決定放棄在這個虛無飄渺的話題上糾纏。
“都亂夢些什麽……口渴嗎?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叫裴傾過來看看?”
“什麽也不要。”
唐無戈合上眼,搭在陸成雲腰間的手收緊了些。
是夢?
這夢境可也太逼真了些。
夢中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眼睜睜地看着另外一個自己站在陸成雲身邊,逐漸将他取而代之……
這是什麽他媽的鬼夢?!他能醒來,多半是給氣的。
“無戈。”
“嗯。”
“以後不許那樣了。”
“哪樣?”
“別裝糊塗。”
“哦,你叫我別多事,站一邊看着你讓人捅嗎?”
“我……”
“然後換成我每日提心吊膽,夜不能寐,對着你唉聲嘆氣掉金豆子?想的美。”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沒命!?”
“那又怎麽樣?”唐無戈嘆道,“陸成雲。”
這連名帶姓的叫法把陸成雲聽得一愣,他印象中有好些年沒被唐無戈這樣叫過了。
“什麽?”
“我同你說,我是見不得你走在我前頭的,自私了些,你多包涵,好不好?”
“……”陸成雲本想說,倘若真有那麽一天,你我一同走,誰也別丢下誰,可想想又覺得說這個話未免不吉利,于是他只答了一個字:“好。”
唐無戈對這答複很滿意。
他又想到一件事,“林沚天死了沒?”
“沒有,你放心。”
“放心個屁?!”
唐無戈一想到他那病友幹的這事就氣不打一處來,“算他命大……不行,這人總犯病,不宰了他……咳,我不放心……咳咳……”
“別說了,歇會兒。”陸成雲聽他聲音越說越低啞,便起身去點了燈,倒一碗水過來小心地喂給他喝。
他心裏明白,這事情上唐無戈最不好受。他與林沚天二人到底是幼時好友,多年的情分不摻假。這些年來他們雖遠離中原,沒再見過林沚天,可他清楚,唐無戈對那人多少是懷着歉疚之情的。
且這已經是第二次,唐無戈為了他,對林沚天下了狠手。
要說起來林沚天這個人對于他而言,也很是有些微妙。
他對那人談不上有什麽仇怨,甚至曾設想過,如若哪天有需要,他和唐無戈都可以為這人赴湯蹈火。
唐無戈與他之間,永遠都沒旁人插一腳的餘地,他與林沚天注定做不成朋友。盡管如此,他仍打心底裏覺得,這世上除他之外,姓林的對唐無戈倒也算是真心實意。他再如何不喜這個人,也沒辦法恨得起來。
“真的不叫裴傾來看看?”
“天亮再說吧。”
“那好,你再睡一下。”陸成雲将水碗放回去,又熄了燭火。
唐無戈身體仍然虛得很,但數日來覺是睡了個爛夠,眼下半點睡意也無。方才借着光亮他瞧見陸成雲眼下一片烏色,整個人異常蒼白憔悴。不必細想也知道這些天來陸成雲過得會是如何煎熬,他頓時心疼起來。
“過來。”
“嗯?”陸成雲小心地躺回唐無戈身旁。
“睡覺。”
“嗯。”
陸成雲實在太過疲倦,這時繃着的神經松下來,他頓時癱得不成樣,沒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唐無戈聽着他呼吸聲漸漸緩而綿長,摸索着将他手拉過來,十指交纏。
他眼神漸涼,不知在對誰低語——
“這是我的人。”
次日一早陸成雲便叫了裴傾過來。
裴大夫對自己的鐵口直斷頗為自得,在陸唐二人面前好一番吹噓。
他給唐無戈檢查了一遍傷口,又切過脈。經診斷,大夫認為這位傷患身上的傷處理得當,愈合情況良好,現在人也清醒了,只需好好調理休養即可。
陸成雲心頭大石總算落了地。
将裴傾送到門口時,這神叨叨的大夫忽然跟陸成雲咬着耳朵說起,同樣昏迷好些天的林沚天也醒了,他要過那邊瞧瞧。
陸成雲點了個頭,以示知道有這回事。
沒想到他早上才聽說這個,下午的時候,姓林的就找上了門。
陸成雲一開門,臉色就習慣性地陰雲密布。
林沚天站在外面,面無表情看着他。
這二人難得有這樣安靜地不動口也不動手的時候。
這般相了一會兒面,林沚天敗下陣來。
“我找唐無戈。”
陸成雲未置可否,站在那裏卻也沒有将人讓進屋的意思。
林沚天臉色青白,僵持了一會兒,額上便覆了一層薄汗。他傷勢原本比唐無戈還要重些,奪魄箭透胸而出,現在還能立在這裏而不是變做一堆黃土,按老話來說也算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誰啊?”唐無戈見陸成雲開個門後半天沒了動靜,便跟了過來看個究竟。
“你起來做什麽?”
“躺得腰酸背疼的。”唐無戈瞥見陸成雲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死緊,便覆上去把他拳頭撸開了,又捏了捏他的手指,輕聲說,“我同他說幾句話。”
陸成雲看了他一眼,末了點點頭,出門去了。
唐無戈捂着腹部傷口,慢慢踱到桌邊坐下,“過來坐。”
林沚天便進屋,跟着落了座。
唐無戈:“這些天來我做了個夢。”
林沚天:“真巧。”
唐無戈瞄了眼對方,清了清喉嚨,試探道,“咳,那什麽……林總?男神?”
林沚天不鹹不淡地看了看他,沒開口。
唐無戈:“我操……當真?”
林沚天:“嗯。”
這對話頗為玄妙,給旁人聽了定然摸不着頭腦。
然而參與對話的二人,同時想到了一處——
他倆其實是進到了同一個夢境當中?!
這事怎麽這麽匪夷所思呢?
唐無戈:“怎麽會這樣?”
林沚天思量了片刻,說起一個名字:“邱楚。”
唐無戈起初沒能領會其意,他覺得這名字有點熟,卻記不起來在哪聽過。他在西陲這些年,并不認識這麽個人……
林沚天看他一臉迷茫,就知道他懵着呢,于是多給了點提示:“大三那年……”
唐無戈聽到這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你說的是……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