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剎那間, 暴戾的煞氣狠狠罩住了丹尹,自四面八方推擠,僅是一息, 少年全身的骨頭便齊齊錯位斷裂。
他被碾在地上, 嘔出鮮血, 那血液裏有更加濃郁的香氣。
陌奚長長地嘆息。
他緩慢地朝丹尹走來, 擡手虛罩在了少年頭上, 提取他的記憶。
“我說過了,丹尹——”蛇王的臉上再沒有半分溫和之色,翠瞳冰涼薄情,自高處投下冷寂的視線。
“別讓我厭煩。”
咔啦……幾聲碎響,丹尹嘔出更多的稠血, 全身骨頭無一不被折碎。
這樣的慘狀,沒有令陌奚開懷。
他冷睇着不成人形的丹尹, 透過他, 看見了另一個人——
沈枋庭。
不論他如何出手,那個人類總是能死裏逃生;
不論沈枋庭傷成何樣, 只要他回到茯芍身邊,下一次見面時t必又是完好如初,不見半點病色。
陌奚沉默地盯着頭顱破碎、人臉歪斜的丹尹,繼而轉身, 長尾緩曳, 一言不發地回到了雌蛇曾停留過的玉榻中。
當最後一抹尾尖隐匿,宮殿深處傳出幽幽低吟。
“秦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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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妖光閃過, 颀長的身影憑空出現在大殿中。
來者烏發青衫, 白俊斯文的臉上架着一副叆叇,他俯身低頭, “王。”
行過禮,秦睿才瞥了眼腳旁支離破碎的丹尹。
“你見過她了。”深處的聲音将秦睿的目光拉回,他收回視線,盯着自己的腳尖,默認了蛇王的話。
“感覺如何?”蛇王的聲音含笑,像是閑話家常。
秦睿抿緊了薄唇,叆叇後灰色的眼裏浮出疲憊。
他遲遲沒有答話,直到蛇王哂笑,放過了他。
“她是貴客,在你地盤上行走,別為難她。此外……若她問起蛇田裏的秘藥,不要告訴她。”
秦睿終于發出了個聲音,“是。”
“多少時候了?”蛇王的聲音帶着揶揄,“哦,快半個字了。難為你待了那麽久,回去休息罷。”
這話一出,秦睿緊繃的臉上瞬間松懈了下來。他道了一聲告退,頃刻之間便消失在了空中,不留片影。
而蛇王冰冷的蛇息又再度降臨在了丹尹身上。
雖然礙眼,但也還有可用之處……
回到自己巢穴後,青松似的雄蛇頓時癱坐在椅裏。
秦睿摘下臉上的叆叇,捏了捏鼻梁,筋疲力盡。
他下意識要為自己施清潔咒,捏訣之前,動作一頓,将手上的叆叇擱去桌上。
灰色的瞳孔望着那副叆叇,眸中情緒錯綜複雜。
良久,秦睿伸手,将那副叆叇拎起,湊到了嘴前。
灰色的蛇信探出,在腳架上小心舔舐了一下,随即飛速回到了口中。
秦睿抿了抿唇,緊鎖眉心,細細嘗着上面殘留的芳香。
奇特的滋味。
……
月亮第二次落下,茯芍首次值班宣告結束。
她帶着酪杏回到了別苑,雪婆在門口等候,雙方見了面,不等雪婆請安問候,茯芍便問:“姐姐回來了嗎?”
雪婆搖頭,“不曾。”
茯芍頓露失望。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陌奚了。
“我可以給姐姐傳信麽?”她又問。
雪婆遲疑道,“主人沒有傳信回來,我也不知他現在何處。”
茯芍更失望了。
她安排小杏回屋休息,自己也躺上床,抱着丹櫻給她的靈玉睡了一會兒。
從去蛇宮竊玉開始,茯芍便沒有睡過,這一覺她睡得有點沉,直到小杏叩門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睡了整整一個白日,茯芍的精神并不太好,反而更加困倦。
她打着哈欠和小杏入宮當差,照舊是她去給蛇王請脈,小杏去給那十條蛇上藥。
今天的蛇王狀态良好,茯芍鞏固了他的蛇膽後便收回了內丹。
張嘴吞丹之時,她趁勢偷偷打了個哈欠。
“卿日裏沒有睡好麽?”蛇王發現了,倚着軟枕關切道。
茯芍哈欠僵在半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後還是作罷了。
她小聲道歉,“對不起王,我禦前失儀了。”
她不知道蛇宮裏的規矩怎麽樣,韶山裏的史書上寫,在皇帝面前打哈欠算是失儀,會被記錄下來扣月俸。
茯芍不在乎那點俸祿,但沒想到自己在領到月俸之前,就要被扣掉一次錢。
蛇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指向茯芍泛紅的眼,“是昨夜為我治傷耗費了太多心神了麽?我的傷已經無礙,卿今晚便回去好好歇息吧。”
茯芍搖頭,“多謝王上厚意,但我現在回去了也休息不好,還是算了。”
“這是為何?”
蛇王的語氣太過随意,神色也十分溫和,總是讓茯芍想起陌奚。
在這熟稔的對話中,她不留神把話說了出來。
“我姐姐走了。”她蹙眉,嘆氣道,“她去了外地經商,一直沒有回來,不和她纏纏的話,我就睡不安穩。”
說着,她又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反正已經要被扣錢了,蛇王也沒有不悅,茯芍就放任自己随便失儀。
陌奚一頓,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
“沒有蛇的身體像姐姐那樣粗壯順滑。”茯芍憂愁道,“除了姐姐,其他蛇對我來說都太細了,沒辦法盡興。”
酪杏那樣柔弱的小蛇,她真怕自己夢中一個不注意就把她絞斷了。
陌奚垂眸,“如此并非長局。商者常年在外,令姐一日不回,卿便一日不得安寝;一年不回,卿便一年都無法安睡了麽。”
茯芍愣住了,陡然想起雪婆和曉音曉琴都說過,陌奚很少回別苑,一年也未必有一天住下。
她驀地驚覺——
姐姐……這是在委婉地和她道別了麽。
他帶她出了韶山,幫她熟悉了外面的世界,又給了她一處落腳居住的宅子,如今她又有了一份差事。
他覺得可以放心了,便不再管她了?
茯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巨大的孤獨感和抛棄感籠罩了她。
她那樣喜歡陌奚,日日戴着他的蛇皮,但陌奚并不将視為她一同生活的同伴。
如果不是在蛇王面前,茯芍真想用尾巴卷住自己,把頭埋進身體裏。
“別哭。”
冰涼的手指拭過她的眼,茯芍一怔,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有點潮。
“我沒哭!”她慌忙退開,羞窘地為自己争辯,“蛇不會哭,我只是有點困而已。”
蛇王收回手,眉展眼舒,“那就好。方才的話是我冒昧了,卿別往心裏去。”
他似乎有些歉疚,“令姐回來之前,卿若無法安枕,可去湯閣小憩。那裏的溫泉水有安神之效。”
茯芍驚得困意全無,“那怎麽行,那是您的水域,我怎麽能使用。”
蛇王笑道,“卿與我有救命之恩,這點小事就不必推辭了吧。”
茯芍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喃喃:“王,您和我姐姐好像……”
救命之恩……當初陌奚也是這樣對她說的。
只是恩情,還完便了結了。
她的眸色黯淡了兩分。
陌奚蹙眉,事到如今把自己的身份告訴茯芍也無妨,可今日從丹尹神識中提取到的記憶又讓他有所顧慮。
茯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丹尹的求偶。
這無可厚非,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個求偶邀請。
茯芍挑剔自己後代的父親,但并不挑剔雄性床伴,三千年的雄蛇也好,兩千年的雄蛇也罷,只要對方的外貌合她心意,都能成為她的臨時伴侶。
她喜歡所有蛇,但對待丹尹的态度比對待丹櫻、酪杏稍顯随意。
這份随意來自于雌雄之間的地位差距。
一個是被追求者,一個是追求者,雌蛇眼中,雌性才是真正平等的同類,雄性的地位要略低半階。
向茯芍坦白自己的身份,固然可以使他們的距離順理成章地更近一步,卻也會就此出現微妙的階級差距。
當茯芍認識足夠多的蛇妖後,“第一個遇到的蛇妖”的這一特殊性會被慢慢沖淡。
到了那時,他在茯芍眼中和其他雄蛇再無分別,充其量只是“更強大”“更讨喜”一點的雄性而已。
強大溫柔的“陌奚姐姐”是值得她崇拜、學習和憧憬的對象;
但強大溫柔的蛇王,只是個優質的雄性,是發青期的首選對象,是可供挑選的物品。
別說是獨立自主的茯芍,即便是扭捏作态的丹櫻,看他的眼神裏也多是占有,而非柔情蜜意。
那是打量櫥窗裏昂貴寶石的眼神,是勢要将喜歡的東西弄到手的偏執欲。
丹櫻不經意間的言行、以及周圍的那些竊竊私語,都無時不刻地在提醒陌奚——
被那樣優秀的雌蛇追求是多麽至高無上的榮耀,即便是王,他也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陌奚再是厭棄雌身的媚俗容貌,也無法下定決心舍棄那份被茯芍仰慕的尊榮。
如今她對着蛇王尚有畏懼和尊重,可一旦被她知曉自己的心意,她便會無所畏懼。
陌奚當然希望茯芍能更放肆地靠近,可他不想被茯芍用看貨物的眼神打量自己。
比起那樣的眼神,他寧願是疏遠的敬意。
陌奚最終還是沒有坦言身份,他避開了茯芍若有所思的目光,轉移了話題。
“我聽說了一件事。”他開口,語氣随和,像是乘便一提。
“嗯?”
俊美的蛇王支着下巴,彎眸看着她,“丹尹找我炫耀,說自己今年秋天有了雌性。”
茯芍睜眸,驀地雙臉火燒。
為什麽丹尹要把這種事擺到蛇王面前!
啊,那個小家夥真是太不成熟穩重了,絕對不能讓他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
她t羞憤難掩,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污了王的耳。”
“原來真有此事。”蛇王嘆了一聲,搖頭道,“卿,他欺瞞了你。城中沒有雌蛇願意和他交尾,其中并非沒有原因。”
“沒有雌蛇願意和他交尾?”茯芍驚疑,“為什麽?他好歹也是頂級大妖呀。”
蛇王斂眸,片刻輕聲吐字,“因為他殘殺了和自己交尾的雌性。”
茯芍一震。
難怪丹尹說,他可能會忍不住吃了她……
“這也……”她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讷讷道,“這也太駭人聽聞了。”
若說雌蛇交尾後吃掉雄蛇,那并不稀奇;可一條雄蛇,居然吃了和自己交尾的雌蛇——如此駭聞,史冊未見。
茯芍皺了起眉。
她倒是不擔心丹尹會吃了自己,他的小牙根本啃不動她的皮。
只是有着如此污點的雄性,茯芍不得不生出排斥之心。
“這樣的話,我得考慮考慮了……”她一臉糾結,“可是…再有兩三個月就是立秋,除他以外,再沒有雄性邀請我。”
如果有的選,她當然會拒絕丹尹,但她根本沒有第二條選項。
事實當然并非如此,如曉音曉琴所言,茯芍這般的頂級雌蛇,只要揮揮手就會有數不盡的雄蛇等待寵幸。
可身為雌蛇,茯芍完全沒有主動出擊的觀念,她的腦中不具備自己可以邀請雄蛇的想法,習慣性等着雄性靠近自己。
“這件事上我已責罰了他,命他回穴思過。”
看着蛇姬臉上的糾結,蛇王沒有點破新的路徑,只是安慰道,“城中雄蛇修為皆遠不如卿,他們有自知之明,不敢冒犯你。”
“卿,”他狀似無意地提議,“若卿有難處,我亦…可以效勞。”
陌奚的呼吸微微滞澀,袖中十指蜷握成拳,靜等着茯芍的回應。
上一世,他從未在茯芍面前如此忐忑,向來是游刃有餘;如今卻不得不用舌尖頂住毒牙的注射孔,那裏已是一片狼藉。
聽了這話,茯芍震驚地睜大了雙眼。
旋即,她無奈地笑了起來,“王,您是我的王,救您是我義不容辭的義務,我絕不會挾恩圖報,您也不必覺得自己虧欠我,總是想方設法地補償。”
她起身,對着陌奚行了一禮。
“我好歹也是三千多年的修為了,不會太受發青期影響。沒有雄蛇就沒有吧,今年沒有就明年,總會有的。”那雙琥珀的眼眸明朗清亮,她說得落落大方,不甚在意。
陌奚蜷握着的手指緩緩松開了。
指尖冰涼。
他回眸,偏倚着軟枕,青絲瀑瀉,流轉着泠泠水光。
“是。”他笑了笑,“卿所言,甚是。恕我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