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唔……”
玉器琳琅的閨房裏,白玉榻上的卻并非千嬌百媚的閨閣小姐,而是兩條觸目驚心的巨蛇。
墨綠長蛇近九丈,與另一條稍細些的雌蛇纏繞在一起。
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交織湧動着,一處抽.離,另一處便愈發纏緊。
獨屬于蛇類的氣息在房中鋪開,陰冷潮濕,充溢着捕食者的威懾力。
茯芍按照陌奚的要求,緊緊纏住了他。
她在書上看到過,同一窩出生的幼蛇都會纏在一起,就像是其他禽獸幼崽那樣,因為脆弱,所以需要抱團。
如今他們早已成年,可這樣的姿态,依舊能喚醒最初的安全感。
陌奚告訴她,外面的蛇成年後雖然獨來獨往,可伴侶、姐妹之間依舊是同穴相纏而寝。
茯芍覺得他說得對!
和信任的蛇密不可分地纏在一起,的确很安心。
這是人類睡覺時蓋被子的踏實感,由來已久,揮之不去。
茯芍第一次看見陌奚的本體,說不出來的震撼。
陌奚有一種典型的蛇之美,不動聲色,卻如二月春風般,暖意裏夾雜着兩絲陰冷的寒。
更別提他的本體比茯芍大——大就是美,美就是大!大蛇就是美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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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致命的蛇毒、幽暗的鱗光還有龐大的身軀,都非常符合蛇的審美。
茯芍是條傳統的蛇,審美也相當傳統,她覺得姐姐的本體美極了,和古畫裏那些不祧之祖一模一樣,甚至更加生動鮮明。
他的本體比變幻出來的人皮更加好看。
但她與世隔絕,那種人皮或許是外面的潮流也未可知。
茯芍貼着陌奚,把前幾天對自己“不要太膩煩”的教誨通通忘了。
睡意一起,她便松懈了理智,蛇吻迷迷糊糊地張大,反複丈量着身邊的陌奚,試圖把他吞下去。
張到極限的蛇口依舊不能吞掉陌奚,那對尖尖的白牙在陌奚的鱗片上劃來劃去,怎麽也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地方。
直到陌奚t回首,用蛇信碰了碰她,茯芍才陡然清醒。
她匆忙合上嘴巴,驚慌地和陌奚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我不是想吃你!真的不是!”
她緊張起來,那一對服帖的耳鳍也微微展開,像是兩把白娟蒙的玉骨扇。
陌奚輕笑,“我知道,沒關系。”
她只是太喜歡他了而已,喜歡到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于是就想吞進肚子裏。
這種感受陌奚再理解不過,上一世,他便是把枯槁的茯芍吞了腹中,讓她徹底和他融為一體。
茯芍大為感動,換作有蛇在她睡覺的時候咬她、盤算着怎麽把她吃掉,她一定立刻把對方殺了,姐姐卻連反抗都不反抗,還微笑着和她說沒關系。
她咿咿嗚嗚地哼唧了起來,“姐姐,你咬我吧,要是我再吞你,你就使勁咬我。”
陌奚沒有拒絕,認真應下了,“好,下回我會記得的。”
他挪動蛇首,懸在了茯芍之前,一顆墨色圓潤的丹珠現了出來。
“芍兒喜歡我,想吞噬我是情理中事。要是心裏難受,就吞我的蛇丹吧。”
茯芍再次為陌奚的善解蛇意所震驚。
“好姐姐,你怎麽能這麽溫柔。”爺爺總是說她沒心沒肺,缺少蛇的果斷狠絕,但眼前的雌蛇比她還要溫和,他真的是條蛇嗎?
蛇做不出表情,但茯芍隐約覺得,那雙翠綠的蛇瞳裏泛着笑意。
他低下頭,将蛇丹拱到茯芍嘴裏。
墨綠的蛇丹流入腹中,一股清涼的飽脹感随之湧起。
茯芍真的産生了餍足的飽腹感。
她聽見陌奚在自己耳旁呢喃吐信,“倒不是溫柔,只是我聽聞伴侶之間偶爾會交換蛇丹,以免在情緒失控時吞噬對方。”
茯芍聞弦知雅意,立刻把自己的蛇丹也喂給了陌奚。
“姐姐呢?”她試探道,“姐姐想吃我麽?”
回應她的是濕冷的吐息。
陌奚沒有拒絕這次的交換,他吞下了茯芍的蛇丹,那馥郁芬芳的丹珠比他的體溫稍高一些,帶着溫涼的暖意。
黃玉蛇丹甫一入體,茯芍的氣息立刻鋪散開來,春雨般融入他的五髒六腑和血肉筋骨裏。
陌奚垂眸,化作本體之後,他沒法閉眼,只是尾尖沙沙顫栗。
他已吞過十數次茯芍的蛇丹,可永遠都無法習以為常,那甘美的氣息,每一次都讓他亢奮心驚。
妖冶的綠瞳盯着茯芍的七寸,片刻後他移開目光,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最終平複到了最低頻。
越是迷戀,越需要清醒。
她太香了,如果連他都難以抵抗茯芍的氣味,那麽等她去了蛇城以後,其他的蛇妖會是什麽反應。
漸漸平複下去的蛇息又渾濁了起來。
陌奚有些躁戾,為她甜美的氣息即将被外人窺探,又為心中永不餍足的空虛。
還不夠。
現在的茯芍還不夠美麗,她需要更加專橫、更加殘忍、更加嗜血,只有這樣,她絞纏自己的力度才會充滿深沉的愛意。
他不會失控,可他樂于看見茯芍失控在他的毒液、血肉和權欲中。
茯芍的蛇信采集到了他波瀾起伏的情緒,她蹭了蹭陌奚的蛇頸,安慰道,“姐姐,別怕了。”
她以為他還在為噩夢所驚擾,于是柔若無骨地貼着他,盡可能地覆蓋他的身體。
“我纏着你呢。”
收緊蛇尾,她将陌奚纏得更緊。
陌奚胸中的戾氣由此化作甜膩黏稠的蛇毒,麻癢地堆積在兩邊獠牙裏。
太平淡了……體溫在攀升,可他無甚波瀾地想着,她根本不愛他,動作之間并無多少占有欲。
“嗯。”陌奚回應着茯芍的磨蹭,與她首尾交纏、不留空隙,說出來的話卻含蓄客氣,“謝謝你。”
在緊密的絞纏中,茯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一次和同類纏綿而眠,肚子裏還有一顆飽脹的蛇丹,這感覺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在半夢半醒間,聽到陌奚低聲問她,“明天要做什麽呢?”
茯芍困倦地回了,“唔……曬太陽……”說完她又把自己往陌奚的身體裏埋了埋,讓自己每一寸蛇尾都沉溺在這美妙的安心感中。
肅殺的寒冬過去,這本來是茯芍最喜歡出門曬太陽的時候,但陌奚說他不喜歡光,茯芍便把防光結界開了,一連幾日都沒能享受日光浴。
她只打算睡到下午,申時出門,找個草坡曬曬自己一冬天的寒氣。
踏實地睡了一覺後,等茯芍醒來,房間裏已經沒了陌奚的身影,只有充斥空中的氣息表明他的确來過這裏。
茯芍探了探蛇信,從氣息中提取到,姐姐是在半個時辰前離開的。
陌奚的味道像某種冰鎮的果酒,初嘗時冰涼甜潤,喝下之後才會被其中的烈酒所懾。
有時候聞多了,茯芍會陡然一個激靈,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的修為在自己之上,有殺死她的能力。
這樣誘人深入的陷阱,也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沒有長輩,如果要找一個蛇界中的楷模,那她選擇陌奚。
自己要修上多久,才能像姐姐一樣危險又迷人呢……真有動力。
她一邊暢想着自己的未來,一邊換了衣服,穿一條露背的姜黃抹胸便游出了小樓,前往自己慣去的草坡之一。
下午春光正好,經過半天曬烤,草坡和空氣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茯芍平趴下來,蛇尾鋪開,壓在春天的嫩草上,下巴擱在一塊溫暖的岩石頂部,雙手貼在身側,眯着眼,放松接受春日的洗滌。
春天,真是個好季節——雖然她更喜歡秋天。
春天的獵物太過瘦弱,秋天要肥上一圈;何況秋天的發青也沒有那麽激烈。
這麽說來,還有一個月她就要到發青期了。
随着修為的增長,發青期對她的影響越來越弱,可每每到了這個時節,茯芍總還是躁動不安,像是突然被火焰燎了一下。
姐姐說她會幫她的,也不知是怎樣的幫助。
姐姐是一條有遠大志向的雌蛇,從不屈服于獸.性,想來在克服發青期這方面很有經驗。
茯芍趴在草地裏一動不動着,一只不長眼的螞蚱沒有注意到她,從她面前跳過。
巨大的蛇口驟然張開,将它吞入口中,接着又變回了人首。
咔嚓咔嚓,香香脆脆。
即便有發青期,但和冬天相比,春天也還是實在是太美好了,小零嘴都多了起來。
把蟲子吞下肚後,茯芍才驚覺——
姐姐的蛇丹還在她肚子裏!
她艱難地從和煦的陽光浴下起身,扭動着爬起來,要去找陌奚。
剛一起身,身後便傳來蛇腹碾過草叢的聲響。
茯芍回頭,看見陌奚從遠處游來,立在她尾旁,若有所思地凝視她。
“姐姐,你怎麽出來了?”茯芍看了看天色,天上日光還濃,陌奚說過,他讨厭太陽。
“我聽見你起了,便來找你奉還蛇丹。”
茯芍連忙張嘴把陌奚的蛇丹吐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在陌奚面前實在是有些太過放松,連吞了別人蛇丹這樣的大事都能忘了,還優哉游哉地出來曬太陽。
姐姐聽見她出門的聲音時,不會以為她要攜丹逃跑吧——雖說自己的蛇丹也在姐姐肚子裏,但姐姐的蛇丹比她多了整整一千年的修為,這樣的交換是姐姐吃虧。
茯芍有些欲哭無淚,她真不是故意拖延的。
“怎麽這副表情,”看見她苦巴巴的臉色,陌奚忍不住笑了,故意曲解了茯芍的意思,“是不想還我麽?”
“不、不是!”
“好吧,那晚點再還。”
兩句話同時響起,茯芍聽了,驚訝地看着陌奚。
陌奚彎着垂眸,擡手捋了捋茯芍的發。
“我知道的,芍兒沒有壞心眼。”
茯芍這下真的想哭了,“姐姐,你真好。”
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蛇丹對蛇來說有多麽重要,和心髒命脈無異。
她卷了陌奚的心髒跑出來,他竟一點兒也不怪她,設身處地地想,茯芍自己是做不到的,她一發現陌奚背着自己悄悄行動了,立刻就殺氣騰騰地追了過去。
陌奚牽起她的一縷長發,溫和的眸光自她上身掠過,“還是更喜歡人身?”
茯芍點了點頭,又搖頭。
“人類的上半身很方便,但下半身很奇怪。”她說着,擡起自己的兩只手,手上五指蜷起又伸直。
“看,”她向陌奚展示自己柔軟律動的十指,“好像十條小白蛇一樣。”
陌奚認同,“人類的手确實很方便。”
“還很可愛。”茯芍補充。
不知不覺間,她發現陌奚站在了自己身後,兩只手都在玩弄她的頭發,拉過來、扯過去。
她不知道陌奚在幹什麽,但姐姐這樣好,幹什麽都可以,她懶洋洋地不加制止,只繼續往下說自己的事情。
“我剛化形的時候就覺得它們很可愛,”茯芍伸展着雙手,“每個指頭上點兩個墨點就更像小蛇了。”
陌奚觸在茯芍發上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帶着一點笑。
他嗯了一聲,附和道,“确實很像。”
笑着,他心底又湧起一聲嘆息。
他的芍兒,真是寂寞太久了,只能t用這樣的方法取悅自己……
茯芍不知覺地道,“但是人腿就沒什麽用了,腳掌很僵硬,不像猴子和鳥那樣可以抓樹,而且總是打架磕絆,我不喜歡。”
蛇都不習慣人腿,他們和其他飛禽走獸不同,生來沒有雙腳,不習慣這種割裂感。
其次,對于沒有外耳的蛇來說,緊貼地面的蛇腹才是它們的耳朵。
敏感的蛇腹能夠感知最為細小的震動,變成人腳,意味着它們會被剝奪九成以上的聽覺,這讓蛇很沒有安全感。
盡管茯芍和普通的蛇不同,有一對耳鳍,但耳鳍收集到的震動遠不到蛇腹的千分之一。
茯芍說完,頭上微沉。
她猛地扭頭,覺得有什麽異物侵占了她的腦袋,剛一轉頭,便聽見了泠泠輕響,微不可察,像是流蘇下的玉石碰撞。
陌奚擡手,兩面水鏡浮空而起,一前一後懸在了茯芍上身。
他自後搭着她的雙肩,俯下身來,盯着前方水鏡裏茯芍的身影。
“好看麽?”
兩鏡相照,茯芍看見了自己腦後的頭發。
常年披散的長發被挽起一半,層疊編繞着,由一支發釵固定。
那是一支點翠釵,鮮豔的藍綠色撞入茯芍眼中,底部墜着一排水滴狀的孔雀石。
她睜大了眼睛,反手去摸這支發釵。
茯芍房中玉器琳琅,可她從未見過點翠。
韶山沒有翠鳥,即便有,她一個人也做不了這複雜的工藝。
“喜歡,好鮮豔,好好看!”她唇畔綻出笑容,蛇怎能不喜歡鮮豔呢。
她來回擺頭欣賞鏡子裏的自己,那發釵左右對稱,戴着之後仿佛她也成了一條毒蛇似的,有了一雙警告別人的假眼。
陌奚彎眸,翠綠的眸色和那發釵上的綠同出一脈。
他拂過發釵底下墜着的那排孔雀石,撩出一陣玉響,喟嘆似地開口,“芍兒,很美。”
茯芍喜滋滋地盯着水鏡裏的釵子,一邊想也不想地回複道,“姐姐美,姐姐是我見過最美的蛇了。”
真好看呀。